他找不到证据,又被那醉鬼搅了局,再纠缠下去也无甚意思,反倒落个输不起的名声。
“滚罢。”他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
侯三得了这话,好似那三伏天里吃了碗冰镇的酸梅汤,从头到脚都舒坦了。
他连滚带爬地把个压在赌桌上的衣裳抓起来,胡乱往怀里一塞,又从袖子里摸出二两多碎银,“当”地一声拍在桌上,拱了拱手,道了声:“黄爷,今儿个手气好,这二两银子,有幸立时就还与您老人家,若有剩余的,便请列位吃茶。”说罢,也不等众人回应,一头便扎进人堆里,三挤两挤地出去了。
他只觉着背后头有无数道眼光,似那针扎,似那火燎,教他浑身都不自在。
他哪里敢回头,只顾着把个脑袋埋在胸前,脚底下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前头冲,恨不得一步就跨出这“快活林”。
他三步并作两步,蹿出那“通四海”的乌木大门,连那宽敞的官道也不敢走,专挑那些个犄角旮旯、耗子都嫌窄的黑巷子钻。
脚底下铺的青石板,让那经年的雨水苔藓浸得滑溜,一不留神便要跌个仰八叉。
巷子两边,人家后门口堆的尽是些破烂家什,混着那陈年的尿骚味、阴沟里的腐臭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侯三却像只惯熟了这地界的耗子,贴着墙根儿,缩着脖子,一步三回头,生怕那赌坊里输红了眼的浑人跟了出来。
风从巷子口灌进来,呜呜咽咽的,好似那没了爹娘的孤儿在哭。
也不知跑了多久,转了多少个弯,眼前的巷子是愈发地窄了,两边的房檐几乎要碰到一块儿,把个天都挤化了的雪水混着那烂菜叶子、人畜的粪便,冻了又化,化了又冻,成了一滩滩又黑又黏的污泥,一脚踩下去,能陷进去半个脚脖子。
侯三对这味儿倒是习以为常。
他轻车熟路地绕过一个豁了口的泔水桶,七拐八绕,最后在一扇破得快要散架的木门前停了下来。
这门板让风雨侵蚀得起了毛,上头的木纹都一道道地裂开了。
他左右又张望了一番,听了听动静,确信后头没人跟着,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从怀里掏出把锈得发红的铜钥匙,哆哆嗦嗦地捅进了锁眼里。
“吱呀”一声,门开了。
屋里一股子更浓重的霉味混着饭菜馊了的酸气扑面而来,侯三却觉得亲切无比。
他闪身进屋,反手就把门闩插上,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那颗悬一个晌午的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里,安安稳稳地待着了。
“哥,你回来啦!”一个清脆得像黄鹂鸟儿似的声音响起,还带着几分没睡醒的黏糊劲儿,软软糯糯的。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草堆里骨碌一下爬起来,顶着一脑袋草屑,一双赤脚丫子在冰凉的泥地上踩得“啪嗒啪嗒”响,一阵风似的就飞了过来。
这小丫头不过十四五岁年纪,身上套着件改小的男子短褐,腰间胡乱系着根草绳,紧紧抱住他的腿。
是他的妹子,阿荪。
侯三那颗在赌坊里被油煎火燎、七上八下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投进了一汪温水里,瞬间就泡开了,熨帖了。
阿荪生得一双大眼睛,黑亮亮的,像两颗刚从藤上摘下来的黑葡萄,脸蛋儿圆圆的,透着一股子不晓得人间疾苦的憨气,瞧着便是个没心没肺的。
她这个年纪,正是黏人得紧的时候。
“阿荪,肚子叫唤了没?哥给你带好嚼谷来咧。”侯三从那打了补丁的破烂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用一张油乎乎的纸包着的两块桂花糕。
这是他方才揣着那要命的银子,用特意绕到街口老王记糕点铺买的,那铺子的桂花糕,又香又糯,里头的桂花干儿都是拿蜜渍过的,平日里他自个儿从那铺子门口过,闻闻味儿都舍不得。
“呀!是香香的甜糕!”阿荪欢呼一声,乐得直蹦,像只得了食的猫儿,可接过那油纸包,却不急着往嘴里塞,反是踮起脚,将一块糕举到侯三嘴边:“哥,你先吃,你嘴大,吃这块大的。”
“哥不饿,你吃吧,吃完了好长高高。”侯三心里一酸,摸了摸妹妹那有些枯黄的头发,声音里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疲惫。
他将怀里那包沉甸甸的银子掏出来,往那张缺了一条腿、拿砖头垫着的破木桌上一放,“哗啦”一声脆响,在这死寂的破屋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阿荪好奇地凑过去,小鼻子在银子上嗅了嗅,一股子人汗的味儿。
又伸出黄兮兮的手指头,小心地拨弄着那些在日头下亮闪闪的碎银子,仰着头,满眼都是不解:“哥,你今天又去跟人耍那个丢牌牌的营生了?可你以前用咱们家那块破门板,换不回来这许多亮晶晶的石头片片呀。”
在她眼里,这世上万物,大约都是可以拿来换东西的。
“嗯,”侯三心不在焉地应着,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里屋那张用几块木板搭起来的简易床铺上。床上,静静地坐着一个妇人。
那女人就那么坐着,背对着门口,身上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裳,上面还打着好几个颜色不一的补丁,瞧着比他侯三身上的这件还寒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