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门,凑成一副牌,便是个“和”字。牌桌上银钱来去,一眨眼的功夫,便能叫人倾家荡产,也能叫人一步登天。
桌上坐着四个人。
东首坐庄的,是个脑满肠肥的胖子,穿一身亮闪闪的湖绸直身,袍子底下圆滚滚的肚子,将那衣襟撑得老高。
他十个指头上戴满了玛瑙翡翠的戒指,油光水滑的,比那庙里的佛爷还气派。
他姓黄,人称“黄白手”,是这通四海掌柜的拜把子兄弟,专替他看场子。
此刻,他只管眯缝着一双小眼,手里不紧不慢地捻着两颗核桃大的铁胆,咔啦啦地响,由着身旁一个穿青布衫的荷官发牌唱注,自个儿倒像个没事人。
他对面,也就是西首,坐着个干瘦的后生,看着约莫十六七岁,一身半新不旧的短褐,那青布的颜色都快洗成了灰,袖口还磨破了边,露出里头黄巴巴的棉絮。
这后生,正是侯三。
他此刻正襟危坐,后背挺得跟根标枪似的,可那双搁在桌上的手,却止不住地微微发颤,好似患了风症一般。
他的额角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那瘦削得连二两油都刮不出的脸颊滑下来,他却不敢抬手去擦,只拿一双熬得通红的招子,死死盯着面前的牌。
侯三心里正打着鼓,咚咚咚的,几乎从腔子里跳出来。他来这儿,可不是为了寻快活,是奉了那位爷的命,来这水里火里蹚一遭。
想起那位爷,侯三的后脊梁就窜起一股凉气。
那日,他同几个弟兄在城外破庙里撞见那对母子,本想着捞点便宜,谁知那妇人竟像个煞神,一出手便打几个弟兄打得哭爹喊娘,骨头都断了好几根。
后来那小爷。。。那小爷。。。
侯三不愿再想,那人最后的吩咐还是模模糊糊地钻进了念头里:“往后你便是我的人,我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办好了,有你的好处;办砸了,你和你那宝贝妹子,就都去运河里喂鱼罢。”那位爷瞧着是个细皮嫩肉的纨绔公子,可他对自己这一伙用的手段,侯三这辈子都忘不了。
这几日,那位爷便将他拘在屋里,教了他一套出千的法门,又把这赌局里的弯弯绕绕讲给他听。
“你记着,”那位爷当时呷了口白水,慢悠悠地说道,“这牌桌上耍钱,耍的不是那几张叶子,是人心里头那点贪念。让他们觉着你是个走了狗屎运的雏儿,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夯货。让他们赢,赢到他们忘了你姓甚名谁,只把你当成一堆会走路的银子。到那时候,才是你收网的时候。”
侯三如今,便是在做这头“肥羊”。
开局头三把,也不知是那位爷神机妙算,还是他侯三当真祖坟上冒了青烟,手气竟是出奇地好。
三把下来,虽赢得不多,零零总总也有个半钱银子。
侯三只觉得脑子嗡的一下,像是吃了三斤黄酒,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他把那几块碎银子在手里颠来倒去,又凑到眼前吹了口气,咧着嘴傻笑,那模样,活像个头回进城的乡巴佬。
“嘿,今儿个转运了!转运了!”他扯着嗓子喊,生怕旁人听不见。
坐在他左手边的,是个落魄书生,瞧着有四十来岁年纪,面色蜡黄,眼眶深陷,一件洗得失了本色的襕衫上,还拿针线歪歪扭扭地缀着几个补丁。
他见侯三这副德行,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哼”了一声,酸溜溜地说道:“小人得志,其富不长。莫看你今朝得意,当心明儿个连裤子都输没了。”
“我呸!”侯三把银子往桌上重重一拍,斜着眼看他,“你个穷酸,自个儿没本事赢钱,倒咒起爷们儿来了?有能耐你也赢啊!没钱就滚蛋,莫在这儿碍眼!”
坐在他右手边的,是那快活林里放印子钱的头儿李南村。
这汉子生得五大三粗,一脸的横肉,鼻头又红又大,像挂了个腌坏了的茄子。
他闻言也哈哈大笑起来,伸出蒲扇大的手,在侯三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震得侯三差点从凳子上出溜下去。
前几日被那煞神妇人打伤的弟兄里,便有两个是他的人。
他今日个来这儿,一是来捞钱,二也是想瞧瞧这侯三到底在搞什么鬼名堂。
他总觉得这瘦猴儿最近有些邪门,像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魇住了魂儿。
“说得好!猴儿三,有种!”李南村咧着嘴,露出满口黄牙,“今儿个要是能赢,哥哥我请你吃酒!”
他嘴上说着,一双招子却像狼一样,在侯三面前那堆银子上打转。
他心里清楚得很,这瘦猴儿赢的钱,跟放在他李南村自个儿口袋里也没甚两样。
庄家黄白手依旧眯缝着眼,只是嘴角直的笑意,又深了几分。他朝荷官使了个眼色,那荷官心领神会,洗牌的动作便快了几分。
果不其然,从第四把开始,侯三的手气便急转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