韫宜这会儿正醒着,也不哭闹,像是知道自己被人抱到了新鲜地方,好奇地吮着小手,乌黑的眸子水汪汪地睁得圆溜,脸蛋白嫩,唇色粉红,似是春日里的桃花化成了精灵,托生到了人间。
谢夫人越看越是喜欢,见丈夫也欢喜得紧,垂在身边的双手动了又动,像是想将韫宜抱起在怀中,但又有所顾忌。谢夫人以为儿子定也十分欢喜,却见儿子作为韫宜生父,看起来竟比他们老两口要平静许多。
谢夫人心中不解片刻后,即已明白过来,儿子怎会不欢喜呢,儿子只会比他们更欢喜百倍千倍,他只是在极力克制,为陛下将韫宜视作亲女儿,早已决定将韫宜养在宫中。谢夫人心中漫起酸楚时,听阿沅说道:“父皇只让我来半日,我下午还得回宫中上课,我想中午留在这里用饭,我想念家里的酱甘螺,家里这道菜做的,比宫里还好吃呢。”
谢夫人听到“家”这个字,越发感到心酸,她忍住喉咙酸哽,细问阿沅还想吃什么菜,令一旁仆人记下,尽快通报厨房。阿沅说了几道他想吃的菜后,又叹了口气道:“要是娘亲也来一起吃饭就好了,我劝过娘亲,劝了好几次,但她就是不肯回来。”
谢夫人对此没有多问,皇后娘娘的心思,不是她能擅自揣摩的,且谢夫人私心里,对慕晚这般态度很是赞同,既已是天子之妻,自然不可同前夫有任何沾染,慕晚这般主动避嫌,对她自己,对谢疏临,对谢家,其实都是好事一桩。
谢夫人就退出了厅堂,领着下人,亲自去准备宴席,在将近午时时,又走回厅堂附近,欲请皇子殿下至花厅用膳。只是她才刚转过几丛花树,就见几名仆人着急忙慌地奔了过来,说是“皇后娘娘驾到”,谢夫人心惊了一瞬,就立刻镇定下来,准备到大门前接驾,却见慕晚已经走了过来,却见慕晚半边衣裙沾着鲜血,甚至颊面和颈部都有未拭净的血色。
谢夫人被此等情景骇得一时挪不动步子、也说不出话时,堂内的谢疏临等人,已听到外面通报,俱快步走了出来。阿沅看见娘亲身上有血,登时就吓坏了,他连忙扑近前去,着急地抓着娘亲的衣袖,仰面问娘亲是怎么了,是不是身上哪里受了伤,又是什么人伤了她。
阿沅担心着急地心肺都像要炸了,可是娘亲一句话也不回答,娘亲像是失魂落魄地说不出话来,只是弯身抚了抚他的面庞,望他的眸光像是要碎了。巨大的迷茫未知让阿沅心中恐慌更甚,他在六神无主时,下意识就回头呼唤父亲的帮助,嗓音里已带了哭腔,“爹爹,娘亲她是怎么了?!”
谢疏临再如何理智克制,在看到半身是血的慕晚,也无法继续保持镇定,在阿沅哭唤着寻求他的帮助之前,他就已经快步向慕晚走去,急切地走到慕晚身前,在孩子的哭声中,扶住了慕晚半边身子。
即使身份如隔天堑,谢疏临此时也不能不扶,慕晚像已濒临崩溃的极限,像是她能够走到这里,走到他和孩子们面前,已经用尽了全部心力,谢疏临在对望上慕晚的双眸时,心也像是要碎了,他还未来得及查看慕晚身上伤势,未来得及问慕晚发生何事,扶握住的半边身子就已经一软,慕晚晕倒在了他的怀中。
早前慕晚微服出宫、去往昔日的长乐县主府时,就有宫人及时禀报给正在处理朝事的皇帝。与慕晚坚持不去谢家相较,皇帝对这事没什么意外,宋挽舟将死,依慕晚性情,她定然想再见旧人一面,皇帝没有阻拦,就只是令侍卫宫人保护好慕晚,道宋挽舟此人狡诈多端,哪怕皇后下令,侍卫等也绝不可任由皇后与宋挽舟独处,必须随时保护在皇后左右。
却还是出了事,尽管最终结果是宋挽舟身死而慕晚安然无恙,皇帝仍是怒不可遏,欲将那班失职的侍卫俱从严处置。发怒之余,皇帝亦深感后怕,他放下手中朝事,欲微服出宫亲自接慕晚回来,但在出宫的路上,又听到了新的禀报,知道慕晚在宋挽舟死后,心神大乱,令所有侍从都不必跟随,独自离开,侍从等不敢贴身靠近,但也在后保持距离一路跟随,见皇后娘娘在离开后,是坐车去往了谢家。
皇帝就令车马改道,立即赶赴谢家,三月里的天气,车窗帘未挽起时,车厢中暖得有些发闷,兼之皇帝心思焦灼,更是感觉车内热得透不过气来,皇帝一再令车马加快行速,终于以最快速度赶到谢家,也不待谢家仆人层层向里通报,就令人引路,欲立即赶赴到慕晚身边。
当温热黏腻的血液溅溢在她的耳际颈边,无声的雷鸣像在慕晚心头炸响,轰隆隆地碾压着她的心房,她的心,像在一瞬间被巨大的恸感填满,她像是想哭,却又不知为何而哭,却又哭不出来,她跌跌撞撞地走出了亭中,好像抛下了什么,却好像什么也抛不下,这一辈子都抛不下,亭外明亮的日光在烤灼着她,像要将她的身体灵魂炙灼得干涸透明,她好像必须抓住些什么,必须抓住些什么,才能让自己牢牢地牵系住这人世间。
慕晚心念恍惚、失魂落魄,完全是循着本能,来到了她最爱的人身边,她的阿沅,她的韫宜,她的……谢疏临。在见到谢疏临的一瞬,心中骤涌的欢喜痛楚、悔恨哀伤,冲垮了她本就已薄如蝉翼的心神,慕晚在谢疏临的怀中昏了过去,在最是脆弱的时候,沉睡在这世间她最心安的所在。
谢疏临本来以为他可以做到,只要往后慕晚和孩子们平安无虞,他可以放下过去的一切,哪怕他心里根本做不到,在明面上,他也可以做到接受现状,安于臣子身份,永远与慕晚保持距离。然而当身上带血的慕晚倒在他怀中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所谓的意志有多薄弱,他根本不可能放下,哪怕只是明面上做做样子,他也根本就做不到,在慕晚来到他面前时。
谢疏临急将慕晚抱至最近的干净房间,检查慕晚身上伤势,见她身上无伤,衣裳上的血迹并不是她的。阿沅等为此松了口气时,谢疏临仍无法安心,因他在慕晚昏倒前望见了慕晚的眼神,那样浓重的哀伤像是已将慕晚吞没,谢疏临守在慕晚榻边,一边等待大夫到来,一边为慕晚擦拭颊边颈侧的残血,慕晚昏睡不深,渐渐眼睫微动,微睁开眼来,她目光静静伫在他面上一瞬,忽就落下泪来,仓皇起身,紧紧地抱住了他。
第106章
◎这是最好的结局吗?◎
谢疏临痛悔自己先前的选择,他难道不知,当他在紫宸宫躬身参拜皇后时,慕晚心境会当如何,可他那时先一步选择了退缩,他自以为那会是对慕晚最好的选择,却让慕晚从此孤立无援,从此只能孤独隐忍,逼她将心静忍如枯井如波。
可人心岂能如此,当遇到世事风波时,她若不能将心澜将外流泄,只会使她自己暗自崩溃,他的退缩,将她逼进了一口枯井中,他以为他的退缩会保她余生平生无虞,却像是直接扼死了她的心,又用永远无法消解的静默悲郁,慢慢地杀死她的身体。
谢疏临抬臂回抱住慕晚,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不管此刻有多少人看着,不管他与她之间身份如何。“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他轻吻着慕晚的脸颊告诉她,他回来了,他平平安安地回来了,这才是他在久别之后,想要对她说的话,而不是那一声冰冷恭敬的“参见皇后娘娘”,他回来了,回来见他的妻子,想与妻子继续从前的生活,和他们的孩子一起,一家人相依相守一生,从此再也不分离。
在慕晚忽然醒来、主动抱住谢疏临时,谢夫人就已骇得心惊肉跳,慕晚早不是她的儿媳,而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谢夫人不能上前劝拦,只能暗自心惊地干看着,并在心中着急盼等儿子主动将皇后娘娘推开。依儿子归来后的言行,他接受现实、谨守本分,面对亲生女儿时都能控制好自己,应能理智地应对眼下情形,明白他与慕晚之间不可有任何亲近之举。
然而谢夫人想错了,儿子竟也像忽然疯了似的,竟也在众目睽睽之下,拥抱住了慕晚。只好在这会儿室内的其他人,是阿沅还有几名谢家侍女,她应该能将这事压下,使之传不出去,受到万分惊吓的谢夫人,强行这般在心中安慰自己时,又心慌地瞥了眼室外,这一瞥,叫她当即双腿一软,直接就跌坐在了地上。
皇帝令人不必通报,一路急走,就来到了慕晚所在的室外,透过开着的窗扉,看到榻边相拥的人影。皇帝急行的步伐,霎时顿停在树影之下,一路赶来时的焦灼不安,皆郁堵在心头,如千针暗刺。
却也不是从得知慕晚去了谢家开始,这份使他千疮百孔的焦灼不安,其实早在谢疏临回来前、早在他设法哄骗慕晚成为皇后前,就一直在他心中躁涌,只要慕晚与谢疏临仍是彼此倾心,这份不安就不可能消除,皇帝知道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消除。
室内榻边,慕晚脆弱地依在谢疏临怀中、伏首在谢疏临肩头,她怎会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脆弱,当需要凭依时,慕晚本能地就想去寻求谢疏临的慰藉,与谢疏临之间的爱,支撑着慕晚的心,若是他强行阻拦,他所得到的妻子,也只是一具空壳,她会对他温顺和静,但相对应的,也不会给予他任何真正的感情,她将是被摘离枝头的花束,美丽却失去了阳光雨露,会在日复一日地温顺静默中,默默地枯萎。
谢疏临亦不能没有慕晚,感情越是压抑,就越是无法自控,去年此时的他,再明白这个道理不过。谢疏临是他的表兄、他的忠臣,曾经为他隐瞒那道遗诏的存在,又在如今,对天下人撒谎,说遗诏为假、从不存在。皇帝太清楚表兄的为人品性,正因为太清楚,才懂得这两次弥天大谎,对谢疏临来说有多艰难,这是他欠谢疏临的,即使他是皇帝,坐拥江山万里,也难以还清谢疏临对他的情谊。
皇帝在树下转过身去,默默走到了韫宜所在的花厅,从照顾韫宜的宫人手里接过孩子,将她抱在怀中。韫宜还小,稚嫩的眉眼间只隐约能看出一点她母亲的影子,纵想极力辨认,也看不出她到底是像他多一些,还是像谢疏临多一些。
也许以后也看不出,即使韫宜长大成人,他、慕晚与谢疏临也不知韫宜到底是谁的女儿,但像是也没什么要紧,反正他会一直将韫宜当成亲生女儿,谢疏临也是,清醒地糊涂着过,并没什么要紧,也许清醒地糊涂着过,才能将这一生过好。
皇帝将韫宜抱在怀里,为她唱素日慕晚唱给她听的歌谣,尽管唱得断断续续、有些跑调、并不动听,但韫宜还是高兴地听着笑着,皇帝也笑了,笑着听见有脚步声渐渐靠近,抬眸见是慕晚、谢疏临与阿沅走了进来,他们的身后,是万分惶恐的舅舅舅妈,舅舅舅妈似想让谢疏临主动请罪,却又忧惧地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