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陈祯昨夜就已说皇帝龙体康健,今晨真看到这样的皇帝时,慕晚心中虽有许多疑惑愤懑,但并不感到十分吃惊,然而,不止皇帝一人走进了殿中,竟有一人也缓缓地跟走了进来,竟是她思念了日日夜夜的那个人,她魂牵梦萦的夫君,竟似从九泉之下走回了人间。
极度震惊之下,慕晚不由怀疑自己是在梦中,怀疑她在昨夜的宫变中已然遇难,此刻所见都是死后的幻影。可是,眼前之人是她朝思暮想的丈夫,就算只是幻影,她也不能不近前,就像每回在梦中望见谢疏临的身影时,她都会拼命追逐上前,拥抱住谢疏临,哪怕明知在梦中是幻影,她也要贪恋那一刻虚幻的温暖,依偎在谢疏临怀中,向他诉说她的思念。
慕晚望着那道刻在心中的人影,像此刻眼里只能够看得到他,一步步朝他走近前去,在看得愈发清楚分明时,泪水就要夺眶而出。然不等她似梦中拥抱他、依偎他,他已在天光中微弯身,向她拱手行礼道:“微臣谢疏临……参见皇后娘娘。”
慕晚似是骤然从梦中醒了过来,也望见了殿内殿外的许多人,侍卫、宫人、她的孩子阿沅还有皇帝陛下,她紧紧抿咬着唇,一字未语,只是泪水寂静无声地夺眶而出,淌落下她的脸颊。
二月二十三日夜,宣和宫变,齐王纠集乱党逼宫事败,齐王本人当场被杀,其余乱党或也身死,或被下狱问罪待斩,所谓遗诏为假,而本已“入土为安”的谢疏临,竟重回人间,本已一脚踏进鬼关门的圣上,也龙体康健,骤然间,风云暗涌的乱象忽被一涤而清,世人只知天下似乎又重新太平了,而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俱是云里雾里的。
而慕晚,则因为谢疏临和皇帝的坦诚,知晓更多内情。原来嘉州驿站失火,乃是齐王党所为,齐王党人知晓遗诏存在,在暗查几年后,终于查出当年遗诏是被谢疏临匿藏,遂在谢疏临去往宁西的路上,一路悄然尾随,意图拿回遗诏,却发现遗诏匣为空,谢疏临将遗诏藏在别处,并未随身携带,齐王党人遂另生一计,欲嫁祸皇帝,并令谢疏临为己所用。
齐王党人将事情伪造成是皇帝为遗诏欲杀谢疏临,而他们在知晓皇帝阴谋后,连夜赶至嘉州,以假尸代之,将谢疏临从火海中秘密救下。齐王党人需要遗诏,也需要谢疏临充当人证,需要谢疏临在朝中的故友亲朋、在民间的重大人望等,以保护之名限制谢疏临离开,并用种种外事刺激谢疏临对皇帝的恨心,比如在他“死”后,天子竟常留宿他妻子的寝居等,数月之后,谢疏临决定“归顺”齐王,愿拿出遗诏助襄助齐王举事。
而皇帝那边,则是早就查出嘉州驿站的火灾背后似有隐情,只是因始终不知遗诏存在,无法判断背后势力为何,亦不确定谢疏临究竟是死是活,被藏在何处。皇帝遂一壁派人深查,一壁静观其变,最终在敌方蠢蠢欲动时,故意以己之身入局,将背后势力全部引出,也辨出朝中潜藏奸佞,诱引乱党倾巢而出,将之困在“瓮”中,一举剿灭。
至于宋挽舟,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本是齐王党中的一员,却又对皇帝通风报信,又私下曾与谢疏临接触,言明驿站失火乃齐王党所为,劝谢疏临假意归顺,待时机成熟时再铲除奸党,又在宫变那日夜里,从后亲手射杀了齐王,其言行表现,仿佛虽身在敌营,但赤胆忠心。
若不是宋挽舟也像对皇帝和谢疏临那般,私下里曾对她有另一番言谈的话,慕晚面对宋挽舟这等言行,应不会有任何疑心。皇帝应不知宋挽舟对她说的那番话,但对宋挽舟仍有意味深长的一句评价,“他通风报信的时机,未免有点太巧了。”
皇帝在察觉到齐王党暗中异动时,想到太皇太后对长乐县主的疼爱,就有意提醒了太皇太后两句,想让太皇太后对长乐县主敲打敲打,让长乐县主别昏了头搅进谋反的事里,若是那般,皇帝绝不会再容她。皇帝提前让太皇太后训诫长乐县主,也是省得到时候处置长乐县主时,太皇太后会埋怨他狠心,不肯再给长乐县主一次机会,又要为保下孙女做出绝食的事来。
却不想他的一时仁慈,却害了太皇太后,长乐县主及其背后奸人丧心病狂,竟想通过毒害太皇太后给皇帝下毒。皇帝警觉在先,而宋挽舟通报在后,如果皇帝真在宋挽舟通报后方才发觉奸人歹计,那奇毒无药可解,只能拖延一时性命,皇帝就真要似他装模作样的那般,终日昏迷不醒,奄奄一息,一只脚已迈进鬼门关中。
也许宋挽舟的真实目的,是希望谢疏临与齐王党同归于尽,而皇帝死于毒害,但或是低估了谢疏临与皇帝,或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才有现今的局面。慕晚对此已无力深想,所有的真相在她这里,都不及谢疏临平安归来,来得重要,自去岁至今的漫长时日里,她为谢疏临的死亡哀痛不已,而今得见谢疏临平安地活着回来,唯有喜极而泣。
欢喜的泪水中,亦有无尽的懊悔与怅然,为她如今,已不是谢疏临的妻子,她如今的身份由来,固然有皇帝的故意哄骗,有宋挽舟的设计推动,但也因她自己,在谢疏临“死”后,误将皇帝认定为杀夫仇人,误判了皇帝的为人,误判了皇帝对阿沅的态度等,才使得走到今日这一步,已走到今日这一步,还能有回头之路吗?
第102章
◎皇后……想要过去吗?◎
对谢家人来说,震荡天下的宣和宫变、真假遗诏都不是什么要紧之事,最要紧的,是谢疏临死而复生,平安归来。在过去大半年的时间里,谢循夫妇都已因丧子之痛白了头发,骤然得知儿子未死、见儿子活生生地回到谢家,夫妻俩欢喜地抱头痛哭,甚至因为极度的欢喜,激动地差点当场昏厥过去。
直等到一两日之后,谢循夫妇心境才能平稳下来。如今慕晚已贵为皇后,对于皇帝与皇后之间的事,谢循夫妇本不敢置喙,但怕儿子会因为想不开,暗地里做出什么事来,害了他自己,还是只能委婉地劝上几句,“陛下与娘娘既早有前缘,便是天意注定,娘娘与你,只是一段错缘,错了的事,就不会有什么结果,你必须得将旧事放下,千万……千万不能再将娘娘看成以前的慕晚,还当成是你的妻子……”
谢疏临知晓在他“死亡”期间,父母亲承受了多大的伤痛,不愿双亲再为他担忧分毫,遂表现平静淡然,对父母亲的话,都一一应下。
谢循夫妇互相对视了一眼,又道:“韫宜那个孩子,陛下像是想留在娘娘身边养大,你……”
谢疏临道:“我是臣子,自是遵从陛下和娘娘的旨意。”
见儿子不似从前,在慕晚的事上犹为倔强,谢循松了一口气,放心了不少,而谢夫人则知儿子对慕晚用情至深,越见儿子能够平静地接受现实,心中就越为儿子感到酸楚,却也不能再说什么,噙泪良久,最终只是轻轻说了一句,“只当是认命吧,是命中该当如此。”
将父母亲送回房休息后,夜色里,谢疏临一个人走在回清筠院的路上,清筠院内没有慕晚,没有阿沅,也没有韫宜,凄清的月色下,谢疏临步伐迟缓,渐渐地停在幽寂无人的铺石小道上,父母亲一再劝他认命,他却并不怨责命运,而是在心中深深怨责自己,无法原谅自己。
若是去年,他选择告诉慕晚,陛下并不怨恨她而是喜欢她,慕晚就不会因为重重的误解,以为陛下是为遗诏对他有杀心,不会因为想为他报仇和保护孩子,而主动接近陛下或是放任陛下的接近,最终在诸事叠加引导下,成为了陛下的妻子,与他之间,从此隔着天堑,再无任何可能。
他去年选择隐瞒,是为一己私心,是担心慕晚在知道陛下喜欢她后,会将阿沅的身世和盘托出,陛下会利用阿沅的身世得到慕晚,也担心慕晚在发现陛下对她的真正心意后,会对陛下有情感上的转变,毕竟她与陛下早有前缘,远远早于他。
他是因自私地不想失去慕晚而选择隐瞒,然而世事仿佛在嘲弄他,正是他隐瞒的这一选择,促成了如今的局面,阿沅的身世大白于天下,慕晚成为了陛下的妻子,陛下的皇后。
真所谓自作孽,谢疏临在回到人前之后,便只与慕晚在紫宸宫见过一面,那是他在两百余日夜里朝思暮想的妻子,却在再相见时,他只能垂首躬身,参见当朝的皇后娘娘,不能亲吻抱拥,亦不能诉说思念,不仅如此,他还需克制心中的爱念,明明思念至极,却匆匆退下,未与她再相见,因他深知自己克制的意念,在对她的爱念之前,有多么薄弱,多么地不堪一击。
谢疏临忽然有些明白陛下,即使深知礼教伦常又如何呢,即使顾惜道德名声又如何呢,爱念暗燃如火时,再深的世俗阻碍,都只是一张薄纸,去岁陛下的种种荒唐之举,只不过是实在难以克制爱|欲,而今,似乎世事处境翻转了过来,只是他不能,他只是臣子而已。
正是用晚膳的时候,皇帝虽为处理乱党余波,近两日忙得几乎没有离开御书房,但在要用晚膳时,还是赶回了慕晚和孩子身边,坚持和她们一起用饭,一家人就该一起用饭。
除了偶尔的箸勺碰盏之声,晚膳几乎无声无息,阿沅心里有个请求,但不知能不能说,他持筷慢慢地拨着碗里的米粒,双眸看看静默的娘亲,再看看寡言的父皇,想了又想,还是说道:“父皇,我想……我明天想去谢家,陪伴看望谢爹爹,可以吗?”
谢爹爹尚未正式还朝,父皇说谢爹爹早前受到奸人囚害,需要时间休养身体,恩准谢爹爹在休养一段时间后再归朝理事。阿沅眼巴巴地看着父皇,见父皇在回答他前,眸光先默默地瞟了娘亲一眼,而后对他说道:“可以,但去半日即可,还有半日需回书房读书,你现在正是要用功的时候,不可耽误了课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