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意干当然知道他是谁。
那个清澈的,柔软良善到无可救药的太子卿。
李意干自小被养在戚氏院里,在体悟到冷落前,自然也曾万分宠爱这个同他只有半支血缘的弟弟。
可事情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李意干想,该是要从李意卿发蒙读书时开始算起。
李意卿伶俐,又生得漂亮,面容隐在氅衣滚边的白狐毛中,鲜嫩得如同新开的粉芙蕖。咸元帝在位之时,宫宴屡见他将李意卿抱在膝上,听他吟诵古文,再捏捏他的脸颊,夸道:「朕有孙若此,实为幸甚。」
每到这时,李意卿便要将他拉到身边,说:「都是四哥哥教我的。」
于是咸元帝一顿,目光转到李意干的身上,点头道:「不错,汝将幼弟教养甚善。」
李意干不敢抬头,却听出在这一前一后的间隔中,皇帝的话语明显冷淡许多。
一次两次便也罢了,这样说得人多了,这些因李意卿而转来的目光便像是塞在牙缝里的菜叶,由不得他不去在意。
李意干厌恶听这些话,好似他活着的意义就只是因着李意卿,他不愿意做那个落在幼弟身后的影子。
于是,在某日传授课业的先生查书发生了一模一样的情景时,李意干在先生目光落在他身上,张口要夸他前,很没有礼数的转身跑出了书房。
自然,他因着这事挨了二十手板。
「这孩子性格不大好。」那时李意干跪在蒲团上,手掌红肿,听见父亲同先生耳语:「天言不假,他这样小的年纪就养成这般刁蛮的性子,真真该罚。」
他听完便垂下了头,等挨完罚,回到屋内,眼泪便断了线一样往下掉。
李意干痛恨那样的时刻,为什么旁人不能将目光从弟弟身上往他这里拨转一些?
祜雪听完他的苦楚,叹息着摇头,「四公子,您长在戚夫人身边……凡事多忍让着弟弟一些,以后才好行路。」
李意干年纪小,听不懂她嘴里的「以后」到底什么。可祜雪毕竟是他的奶娘,从小带着他长大,李意干依赖她,于是便点了点头,将眼泪抹干了。
后来再有人讲这些话,李意干便不再逃跑,只是温和地看向李意卿,道:「弟弟聪慧,即使我不教,他也能学得好。」
这个回答至善无瑕,旁人都会喜欢他这副「好哥哥」的说辞,李意卿也会笑着拽住他的衣袖,响亮道:「才不是呢!四哥哥的才识才是我望尘莫及的,我只有跟着四哥哥才能学得好。」
于是众人的目光便又落到李意卿身上,纷纷笑着叹他们兄弟之间的手足情谊,留下李意干立在一旁,成为一个沉默的灰点。
反抗对于他这样无依无靠的庶子来说,实在是痴心妄想。而为了阻止这一切,李意干能做的,只有更加勤学,更加刻苦。
可惜他越是这样想,便越是事与愿违。
他上交的课业被先生夸奖,课下先生让他稍稍等候片刻,李意干第一次得到这样的待遇,心跳的快要飞起。可真等到了那个时候,留在学堂的不知有他,还有他的弟弟。
做的策论再精彩又如何。学堂先生笑着拍拍李意干的肩膀,目光却落在了李意卿身上,向他道:「瞧瞧你兄长的文章,记得,同你四哥哥好好请教,若你能有他一半勤学……」
剩下的话李意干没有听进去,只觉得胸口闷闷痛。这些人的话语远望去都像是一团团棉花,李意干太珍惜,掌心朝上地去迎接,到手了却刺痛。原来里头裹着一根针。
李意干被针扎伤了,他几乎想要扳着先生的肩膀,好让他能看看自己,好好听听他的心里话。
分明生在同一府中,为什么其他兄弟就能在双亲膝下承受宠爱,而他却只能躬身立在一旁谨言慎行?为什么李意卿得到的一切都是爱,而他的存在就是为了作他人陪衬?
李意干几乎要叫出声来,可最后他还是端着平和的笑,轻声附和着。
从学堂走出时,李意卿捧着他的文章细细读,称赞道:「四哥,你的见识在同辈人首屈一指,日后决计能有一番作为。」
「是么。」李意干盯着他澄澈的眸光,瞧不出半分假意,可越是这样,他的胸口便越是沉闷。刹那间,他喉头涌起阵阵恶心,不是对李意卿,而是对自己。
夕阳染红了半边天,李意卿似是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有些担忧问:「四哥,怎么了?」
李意干看着他,在漫长的对视后无望地发现,被这样数不清的爱与重视围绕着,才能滋养着出李意卿这样温柔洁净的心性。
自己心中无数次祈盼后,第一个认真读过他笔下文章的是却是他,第一个觉察出他心绪翻涌的还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