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二人对视一眼,由兄长梁伯赞开口,声音温润如玉,却满是庄重:“回禀侯爷,学生兄弟以为,治国之根本,在于正人心、明天理。
《性理通义》有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方今之世,物欲横流,人心不古,功利之说盛行,礼义廉耻渐丧。朝廷新政,虽意在富国强兵,然若一味重利轻义,重器轻道,恐失其本。”
他神情肃然,目光清澈而坚定。
弟弟梁叔赞接口道,语气更为急切:“正是此理!譬如这‘格物致知’、‘经世致用’之说,虽有其可取,然过于强调事功,易使人沉溺于外物之求,忘却内心之修养!
‘存天理,灭人欲’,方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正途。
若人人皆汲汲于功利,则官场必竞逐贪墨,民间必风俗浇漓。
学生观新政诸条,于提振工商、兴修水利、整饬军备,用力甚勤,然于敦教化、明人伦、兴礼乐、崇圣学,着力尚显不足。
学生之志,便是倡明儒学,兴复圣道,使天下士子皆知‘尊德性而道问学’,内修心性,外行仁义,如此则人心正,风俗淳,天下自安。
恳请朝廷广设书院,刊印圣贤经籍,使圣贤之道,光耀寰宇。”
二人所言,正是那心性义理之学,主张以道德教化统摄一切,将世风日下归咎于功利学说的兴起和对传统道德的忽视。
杨炯听罢,并未立刻反驳,而是沉吟片刻,方道:“圣贤之学,博大精深,尊德性,明义理,确为修身之本。然……”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而务实,“治国平天下,非仅靠书斋中的心性涵养便能成就。二位主张‘存天理,灭人欲’,立意高远。
可我不禁要问,那田间老农,终日劳作,汗滴禾下土,所求不过一饭一衣,使妻儿免于饥寒,此是其‘人欲’,是否当灭?
那戍边将士,抛头颅洒热血,所求不过封妻荫子,光耀门楣,此亦是‘人欲’,是否当灭?
那商贾贩夫,走南闯北,担惊受怕,所求不过利市三倍,养家糊口,此‘人欲’,又是否当灭?”
梁氏兄弟被问得一怔。
梁伯赞谨慎道:“侯爷所言,乃人之常情,圣贤亦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然此等常情,需以礼义节之,使其合乎天理,不至于泛滥成灾……”
杨炯摆手打断,道:“‘合乎天理’?何谓天理?民以食为天!百姓吃糠咽菜时,天理可曾管他饥寒?
将士浴血沙场,天理可曾保他不死?商贾货殖流通,天理可曾助他免遭盘剥?”
他语气渐重,直视两人,“二位饱读诗书,可知空谈天理人欲,而无视百姓生计之艰、将士报国之切、商贾营生之难,此理悬于空中楼阁,于国何益?于民何补?
新政重事功,非是轻道义,乃是深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之理!
国不强,则外寇欺凌,百姓涂炭,纵有万千圣贤道理,可能挡胡虏铁骑?民不富,则饥寒起盗心,礼义廉耻从何谈起?教化需有根基,这根基便是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有屋住,有冤可申。
无此根基,一切高妙义理,皆如镜花水月。兴书院、刊经籍固然重要,然若只以此为先,而置农桑、水利、武备、财赋、律法于不顾,岂非缘木求鱼?天下学问之大之广,人之一生学也无涯!我等当兼容并蓄,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为富国强民所用,方是正道!”
杨炯这一番话,引经据典,却又紧贴现实,如疾风骤雨,将梁氏兄弟那套高大的道德理想主义批驳得立足不稳。他所举皆是实实在在的民生疾苦、国家困局,强调务实与根基的重要性。
梁伯赞陷入沉思,眉头紧锁,捻着颔下短须,反复咀嚼杨炯的话,心中那坚固的儒学壁垒似被打开了一道缝隙。
梁叔赞则脸色微白,犹自不甘,嘴唇动了动想辩解,却一时找不到更有力的立足点,最终只是扶额轻叹,目光中充满了困惑与挣扎。
杨炯见二人沉默,知其心中已有所触动,此二子本质纯良,学问根基深厚,只是过于沉浸书斋,不谙世事。
他心中已有计较,直接开口道:“修身明理固然要紧,然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你二人心性质朴,学问精纯,正是引导人心、匡正风气的好苗子。”
这般说着,杨炯轻笑着看向兄长:“梁伯赞,枢密院监军司,专司军中风纪教化,整肃军伍思想,需刚正明理之人。你去那里,做个见习录事参军,随军行走,看看将士所思所想,体察军旅实情,将你那圣贤道理,结合实际,想想如何才能真正提振士气,明晓忠义!”
“梁叔赞,”他又看向弟弟,“龙骧卫乃天子亲军,拱卫京畿,责任重大。其监军一职,尤重思想引导,使将士知为何而战,明忠君报国之理。你去龙骧卫狴犴营,任见习监军!”
“啊?!”此言一出,不仅是梁氏兄弟目瞪口呆,同桌的汤臣、杨叔,乃至旁边所有竖着耳朵听的进士们,全都惊得倒吸一口凉气,瞬间鸦雀无声。
监军司!龙骧卫监军!
监军司乃枢密院直辖要害部门,掌管全大华禁卫军的思想督查、军纪整饬,录事参军虽品级不高,却是核心吏员,接触机要,前途无量。
而那龙骧卫,虽经新政拆分,不复旧日全盛规模,然其狴犴营仍是驻守京畿核心的精锐。其监军,位在六品,直属枢密院监军司,位卑而权重,负责一军将士的思想教化与军纪监督,乃实实在在的要职。
探花张肃外放岭南朱雀卫监军,已令人艳羡不已,而这梁氏兄弟,一个竟直接踏入枢密院监军司的门槛,另一个更是直接做了京城天子亲军的监军。这起点之高,际遇之隆,简直骇人听闻。
众人看向梁氏兄弟的眼神,瞬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难以言喻的艳羡。
梁伯赞、梁叔赞兄弟二人,早已激动得浑身颤抖,手足无措。他们万万没想到,自己一番“不合时宜”的儒学言论,非但未受斥责,反而得了如此天大的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