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庄,便是这黑暗力量的驭使者。
他既能于庙堂之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亦能于暗巷之中提刀搏命,血溅五步。是真正的,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枭雄。
“臣严庄,叩见殿下。”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有力,像一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空旷寂静的大殿中激起微弱的、持续的回音。
他单膝跪地,姿态标准而恭敬,头颅却并未完全低下,微微抬起,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穿透殿内昏暗的光线,直视着裴徽那逆光而立的、模糊的背影。
裴徽缓缓转过身。
殿门透入的天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面容却陷在阴影里,唯有一双眸子,深邃如不见底的古井,平静无波地落在严庄身上。
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严庄能清晰地感觉到它在自己脸上、身上扫过,审视着每一寸风霜与疲惫。
“起来吧。”裴徽的声音温和醇厚,如同上好的陈酿,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权威。“河北与中原,数月奔波,辛苦你了。”
话语简洁,却点明了严庄此行的核心。
严庄依言起身,腰杆挺得笔直,像一杆标枪。
他语速快而清晰,字字如铁钉砸落:“托殿下洪福,郭子仪将军坐镇中枢调度有方,冯进军将军居中协调粮秣军需,臣奔走联络、肃清残敌,三方合力,已将河北魏州、相州、贝州、卫州,中原汴州、宋州、郑州、汝州等四州九十三郡叛军余孽彻底肃清,斩首逾万,俘获无算。”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着一丝铁血的寒意,“依附叛贼、首鼠两端的世家门阀,凡查有通敌、资敌、残民、抗拒王化劣迹者,无论门第高低,皆已按律处置。”
“其田产、庄园、部曲、藏金,尽数充公国库,或分与有功将士、无地流民。两地政令已通,驿站复设,商旅渐归,人心初定,尽在殿下掌握之中。”
他再次停顿,声音下意识地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汇报机密要事的慎重:“按殿下密旨,臣已将颜真卿颜公,自河北‘请’回长安。”
他刻意在“请”字上加重了微不可察的力道。
“颜公……”裴徽的指尖无意识地落在舆图上河北道的位置,轻轻一点。
河北平原真定府,那位刚正不阿、忠勇无双的颜太守本来和他配合的很好,于残垣断壁间把酒言志,谈论社稷苍生,那份惺惺相惜的豪情仿佛就在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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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当他决意打出“李隆基私生子”这面旗帜,一步步逼近那至高无上的御座时,这位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的国之柱石,态度便骤然冰封。
裴徽的语气里,罕见地流露出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像投入古井的石子终于激起了涟漪,问道:“他……一路可还安好?精神如何?”
严庄脸上肌肉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掠过一丝深藏的为难,随即化作更深的、几乎要将脊背压弯的愧疚。
他再次深深躬身,头颅几乎要触到冰冷的金砖地面,声音带着沉甸甸的请罪意味:“殿下……臣……有负所托!颜公虽已平安抵达长安,然……自入府邸,便称病不起,闭门谢客。臣……臣奉殿下钧旨,不敢怠慢,三日之内,亲往颜府拜谒五次!然……”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艰涩,“五次皆被其忠心老仆婉拒于门外。言道颜公旅途劳顿,风寒侵体,病势沉重,需绝对静养,概不见客。卑职……卑职无能,未能将颜公心意带回,未能完成殿下交托,请殿下重重治罪!”
他保持着躬身的姿势,额角在烛光映照下,渗出细密晶莹的汗珠,显见此事带来的压力何等巨大,仿佛那紧闭的府门是压在他心口的巨石。
殿内陷入一片更深的沉寂。
香炉中升起的青烟,袅袅娜娜,在凝滞的空气中扭曲变幻着形状。
裴徽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严庄低垂的身影,越过高大的殿门,投向窗外长安城灰蒙蒙、压抑的天空。
他仿佛看到了那座门庭深锁的府邸,看到了那位倔强老人卧于病榻却依旧挺直的脊梁,看到了横亘在他们之间那名为“忠义”与“僭越”的深深鸿沟。
一声极轻、极淡的叹息,从裴徽唇边逸出,如同秋叶飘落水面,在这空旷死寂的大殿里,却清晰得如同钟磬之音,敲打在严庄紧绷的神经上。
“此非卿之过。”裴徽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一种洞悉世情、看透人心的了然与疲惫。“是本王……操之过急,未能体谅颜公一片赤诚之心。”
他向前踱了两步,玄色的袍角无声拂过光洁的地面,停在严庄面前。
伸出手,虚虚地扶了一下严庄紧绷的小臂。
那手掌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却又冷静得不像活人的体温。
严庄能感觉到那指尖的力度,温和却不容抗拒地阻止了他继续请罪的姿态。
“你安排一下,”裴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每一个字都如同金玉坠地,“明日,未时三刻,本王亲自去颜府探病。”
严庄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讶,如同平静湖面投入巨石,随即这惊讶被更深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敬畏所取代:“殿下!万万不可!您乃万金之躯,国之柱石,岂可轻涉……何况颜府……”
他下意识地想说“态度不明,恐有危险”,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下。质疑殿下的决定,本身就是大不敬。
裴徽抬手,一个简洁的手势便斩断了严庄所有未尽的劝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