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作为孤魂野鬼所看到的一切俱在眼前。
那对父子在屏风后面嬉笑着饮酒,一屏之隔,是母亲跪在祠堂前,冒着病痛为她求情。
这么喜欢喝酒,那她定然要让他们喝个够;而母亲是如何跪的,她也定然要让他们偿还。
看慕兰时的眼神并不是作假。
烛芯爆出个灯花,映得慕湄眼睫轻颤。她将茶盏往酸枝几上轻轻一磕,只轻轻道:“我原本以为,你是打算在谷雨宴上收拾他们……”
“谷雨宴上要收拾的人更多。”慕兰时倏然站起身来,本来还明灭的烛火霎时间被她的颀长黑影倾倒,“母亲可知,当年您施恩的那些蛇虫,如今正蛀着祠堂梁柱。”
她倾身向前时,霜白的衣袖扫过案上族谱,“清明将至,该请祖宗们看看——”指尖又不经意地划过慕成封的名字,“这杯鸩酒,是要浇在坟头还是喉头?”
先是慕成封父子。再是慕严、慕迭,还有更多,在暗处、尚不明确的人。
什么兄长姑姑,感情俱淡薄成这样,不值一提。
慕兰时冷笑一声。
慕湄再抬眸,怔怔地看着女儿,她忽然明了,这场清明祭扫不过是飓风前掀起的第一片瓦。
女儿眼中翻涌着不属于十九岁少女的寒潮,那分明是浸过黄泉水的眸光。记忆突然割开一道裂隙,梦里祠堂的穿堂风裹着药味扑面而来——而此刻烛火正将慕兰时的轮廓镀成错金利刃。
静默须臾,她忽然笑了,道:“你今日怎的只挽了个墨簪?”
莫非是因为要收拾这些亲族,所以才这么开心么?
如此说来,她倒是暴戾。
慕兰时倏然一滞,方才还冷寂的的面容上忽然出现了几分温柔小意。
“这样更方便。”她仓促说下这句话,便辞去了。
只余下慕湄一个人坐在圈椅上,烛火也灭了。她喃喃道:“更方便?”
更方便做什么事?她不明白。她知道这女儿心情好时,会只挽个簪子。
***
明明已经将后续事情安排定了,却因为母亲一句闲谈般的“为何戴簪”而乱了心跳。
慕兰时忽而停了,摸了摸自己的腮。
哈,竟然有几分烫。
为什么今日只戴簪子呢?她并非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才只戴个簪子。
方便。这话说得对。她一边叹着,一边往自己的丘园走。
月色凝成霜雾,漫过重檐歇山的琉璃顶,将九曲回廊雕成玉色琼枝。慕兰时踏足碾过青砖时,惊起两三流萤,一切似乎如往常一般静谧悄然。
却在转瞬间被某种异样声响钉在原地。
万籁俱寂的夜里,那声音虽隐隐约约,却显得格外突兀。
循声而去,只见花丛之间,枝叶在月色下微微颤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这声音于她而言,实属陌生——她五感通明,其次丘园也有人把守,若有什么意外,她第一时间便能知晓。
那窸窣声像银针坠入雪地,在她耳中却如惊雷炸响。
慕兰时敛了心神,屏气敛*息,缓缓靠近。
素手按上袖中匕首的刹那,忽见西府海棠簌簌摇曳,抖落满地碎银——竟是个蜷作团子的小人儿。
粗麻短褐裹着单薄身躯,倒衬得那双葡萄似的眼愈发明亮。小脸上泥印纵横交错,偏生睫毛沾着星子般的光,随颤抖的幅度簌簌扑闪。慕兰时眉峰微挑,借着花枝筛落的月华,终于看清那张挂着薄霜的小脸。
不就是嘉嘉么!
霜白广袖翻飞间,小丫头已被拎着后领悬在半空。软薄花瓣扫过冻红的鼻尖,惹得对方猛吸溜鼻涕:“大、大小姐……阿嚏!”
嘉嘉穿得有些薄,还吸溜着鼻涕,似是冻着了。
慕兰时皱眉,这可不行,于是她先压下心头的疑惑,将人带到避风的游廊下。
她将人转到靠里避风处,又弯下腰耐心地问嘉嘉说:“现在都什么时辰了,府里面的宵禁时间忘记了么?”
游廊朱漆栏杆尚存余温,分明是白日里用银丝炭烘过的。慕兰时将人按在暖处,指尖拂过粗粝衣料时倏地收紧——这绝非慕府规制,倒像是……城外流民穿的芒屩布衣。
嘉嘉有些嗫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