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行的小姑娘显然被我吓了一跳,生涩地躲在了僧人身后,僧人眉目微凝,许久才道。
“施主节哀,萧遥她性情如此,温以待人,慈悲心肠,总是顾全了所遇悲苦之人,唯独失了自己的周全。”
他顿了顿,温柔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叹息道。
“这个小姑娘,便是她被朝廷命官带走路上所遇的。小姑娘父母亡故,做了流民,孤苦伶仃。她于心不忍,便解下腕上的玉镯嘱咐她前行二里地上山寻息尘师兄,收下她为徒。”
我哑然怔愣,泪水又开始在眼眶中打转,不争气的感觉将我的心都占据。
“那日小雨,隔着雨蒙蒙的烟帘,我接过小姑娘手里的玉镯,霎时明了这份托孤之意,哪怕素昧相识。”
他双手合掌,道了声阿弥陀佛,将小姑娘腕子上剔透青翠的镯子取下来与我看,请我细观,上面小字写道。
去罢,尽我未尽之命数。
我顷刻失声,掩面沉痛,情绵绵不知从何起,一往情深。
就在这二人不忍望我,陷入无言的时刻,漫天鹅毛降落,顷刻成白。
而我亦若一晚白头,跪地不起。
就在两人上前劝慰,扶我起身,而我被夺魂般呓语出声,语出惊人。
“我要下山,再上山。”
我抬眼,是不容拒的认真与坚忍。
“以此虔诚,请我晚来之罪。”
息尘法师愣住,清澈的眼底现出一丝复杂。
“施主何必与自己过不去,雪愈下愈大了,施主随贫道进屋躲躲吧。”
我却轻柔地推开了他的善意,决绝慎重地深一鞠躬。
“我去意已决,谢法师相邀,我想,我不这么做,于心难安。”
息尘颔首,悲目容我,纳祈祷于口中,细细琢磨。
我挥袖下山,沧雪覆木,寺顶微白,我心只有愧,以及舍弃所有。
雪片轻盈地落在我的肩头,衣裙粘上雪碎,我却罔顾,于山下石阶前站定,继而落膝。
满目雪色,我呼了一口热气于掌心,然后双手合十伏地,再起身上阶下跪,一步一叩首,甘之如饴。
凛冽的风声响在耳畔,落叶与飞花刮过眼前,萧瑟的风雪里,单薄的女子踽踽独行,三跪九叩首,额头生红,眉目削锋。
我每一重磕,口中都巡回往复地默念一句祈求,却不是在求神佛,而是在求自己推开万般波澜,深入那芦苇丛中,惊起湖中鸭雀。
念念有词的我融于浩大的风霜之间,望不清眉眼,只余轮廓依稀,于高空俯瞰,悲壮而热烈,掌心化雪,不问苍生,不问神。
我松雪般在狂雪中直起腰,又为来雪倾倒,迷离的雪花纷飞里,我兀自清明。
息尘在禅房外的观景台俯视来时苍黑现下漆白的高峭石阶,见雪色迷眼,干脆默然闭目,为我诵经,携风声清扬。
这是他第一次,也会是最后一次为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念起了大悲咒,离经叛道至极,他却认定了,这位施主,一日破尘看花,洞察玄机,野心斗转,所求星移。
超度死去的躯壳,为新生的内我庆生,何尝不是佛家坐化的一种呢?
息尘深以为然,佛珠轻转,一转宛若一春秋。
待我来到最后一阶,抬眸远眺,这才惊觉,自半山腰始,雪路染了血花,一步一叩首,一叩一生花。
而正当息尘为我的诚挚所动容之际,不知从何处飞起一丛蝴蝶,在雪后的金红色夕阳里翩翩飞舞。
泪水是咸的,在舌尖微微发苦,我手托起一只亲人的蝴蝶,欣悦展颜,轻柔慢语。
“英宁,是你吧?”
蝴蝶若有若无地扇动薄薄的翅羽,似是通人性的应答,我笑靥如花,将她送入风中,大声呼喊。
“英宁,你走吧,去下一世吧,我呀,终于想通了!”
明亮的声响在沉闷的谷,我泪水涟漪,向依依不舍的蝴蝶疯狂挥手,情状似痴若狂,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叩首,在为什么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