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背宽而腰窄的一道剪影,逆着璀璨的日光静静坐在身边,草木如云卷云舒般涌动,发出稀碎而悦耳的自然之声。
可是那人并不端坐,而是盘腿而坐,双手却不后撑,显然心有重重,看似散漫,实则藏了心事。
只是,他究竟是何人?
我像是认识,却又辗转于苦思冥想良久,仍旧想不起来。
强制的回忆使我脑海撕裂,濒临失心疯峭壁的我退了又退,可渺茫之中乍然闪现无数身影,却无论如何也搜寻不出那个逆光向我侧身微笑递上手心,却始终瞧不清五官的男人。
受了太多委屈,都是百毒不侵的模样,可一旦现于人前,我还是可能矫情地洒落热泪。
短短一个时辰,我失去了苦心经营长达十年之久的身份,我失去了我已然当作归属的中原故土,我失去了我自我欺骗的为人所容的痴心妄想,以及那个曾经意气风发,推翻多少遍还能说重来的自己。
现在还活着的,不过是名为苏钟离的空洞躯体。
即便能寻到快马,我也未必能重拾勇气回京面见张怀民,因为我不确定,在某种意义上,他是否出于默许。
只要我不过问,就可以假装我未曾拥有过去,不是吗?
朝堂上,我的死已然成了定局,只有我再度现身,才能打破魔咒,才能将那些人打进十八层地狱。
如在过去,以我的心气与记仇,哪怕一步一蹒跚,我也会微笑着沿原路走回瑾国,高举手中玉佩求见张怀民,然后云淡风轻地挤出最欢快的笑容质问他。
“怀民,你这个蠢货!他们说我死了,你真当我死了!我可是苏钟离,破南蛮不死的苏钟离,收北狄东夷伏休不死的苏武侯,下祀州受人陷害将计就计的苏镇国,是替你斩杀张乔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苏大将军。我死了太多回,又复生太多回。这样打不死的我,你竟然信了我会死在那片土地,那篇我说我不替你收归我就不回的土地上!你竟然信了一面之词,竟然信到直到今日,我自己一步一垂泪,举步维艰,跬步狼狈而回!你壅蔽至此,愚昧至此!”
我有瑾国除却他最大的口气,且问心无愧。可是,如今呢,我还能给出那个确信无疑的答复吗?
张怀民的真心,我迷失的野心,以及死而不僵的文官武将们,报应似的回落在这荒芜之地,这草疯长,风肆意的中原西域交汇之地。
这个无人管辖的边境,只有不知名的草木在学着海浪平静而机械麻木地起伏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仿佛此地不宜久留,流淌的不是时间。纷繁杂念袭人,扰乱清晰的思绪。
内心未得舒缓,愈加苦痛。酸涩非常,双手忍不住死死抱住头,隐忍半晌,还是狂啸出声,与此同时,生怕惊醒那熟悉陌生人后他起了歹意,我不失敏锐地顺手抄起,随即紧紧握住在意识消失前最后一刻死命握住的双鱼玉佩,以作防身之用。
我发泄似的尖锐的叫声响彻荒野,那男子闻声回眸,急忙起身向着我的方向跑来,我的视线还不甚明晰,依稀可见,却是温柔的注视与关切的眼色。
我诧异之下,握住玉佩钝处的手松了又紧,瞳孔聚焦,旋即怔住。我嘴巴微涨,瞳孔涣散开去,一瞬的窒息与迟疑,手中玉佩应声落地,身下草地松软,声音浑厚,如清酒落入杯中,与浑浊的陈年琼浆融为一体,无路可逃的宿命。
我眼睁睁望着这个头发松软而蓬松,且目含星辰,鼻梁高挺,虎牙微露的大男孩皱眉扶住我不堪其重的背,轻声斥责。
“醒了为什么不叫我,别乱动,将才替你敷好草药,小心又撕裂伤口。”
我却答非所问,懵在了原地,声音打颤,舌尖凝聚良久,这才混沌地发出两个音节。
“洛……桑?”
被唤名姓的洛桑手上替我查看伤口的动作僵住须臾,继而不动声色地向我松快地笑了下,自然地轻轻应答。
“嗯,是我。我很高兴,苏大将军没有把我忘了。”
他体面的平淡装的极好,脸色都未曾变过,可是眼中的情绪是藏不住的,尤其是在察言观色了小半辈子的我审视之下,无所遁形。
我叹笑如风,微微笑着握住他格外专注包扎的手腕,骨节分明的,握在手里分外安心的,我轻飘飘开口。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