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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第一百二十八章(第1页)

天际无星无月,一片黑沉沉。洪水过后的河岸边满满都是浓重的湿腥气,从水里泥间蒸腾而起,湿漉漉地染上眉梢发际。深深的泥泞淹没了马蹄,马匹不舒服地跺了跺脚,打了个响鼻。

薛定倾比马更不舒服,冷冷一笑,讥讽道:“这么放不下,刚才怎么不跟着去?”

皇后勒紧缰绳,远远望向河面上闪烁的一串光点,那是浮桥上连绵的火炬,火炬下是攒动的人影,那些人的行进速度很快,不多时就全部渡过了这条小河,只剩浮桥两端有人持炬守护,火苗腾腾而上,在夜空摇曳。

没有收到回应,薛定倾便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越发憋闷,他顺着皇后的目光看去,光点的最后一点尾巴也渐渐消失在夜色中,他的心重重沉下去,躁动的情绪也忽而冷了下来,看了眼自己手中的那支为了不引人注目而熄灭的火把,身心一片晦暗:“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三哥,你如今手烧得如何?”

皇后怔然片刻,突地心中一痛,到底没忍住,喷出一口血来。这口血郁结在胸口上不得下不去,终究还是吐出来了。

薛定倾愣了愣,忙催马上前:“你怎么了?”老季几个也都赶了过来。

皇后狠狠推开他的手,反手擦去唇边残血,没好气地回头瞪了一眼:“还不是被你气的。”淤血吐出,人反而清爽了不少,心头的郁结也没有那么沉重了。她随口解释为旧伤引发,调转马头往京城的方向而去。

行伍人受伤本就是常事,他们几个人人都有一堆旧伤暗伤,早习以为常,老季几个见她若无其事,便也没有太放在心上。薛定倾目光闪动,将火把丢给老季,一夹马腹赶了上去,和后面的几人拉开了一点距离。

“你有什么好生我气的?”他怒气犹未消,冷笑不止道,“我就不信你没看出来,那位根本没安好心,他存心激怒我,想激我犯上,好趁机要我的命呢。”

被当面挑破这层隐情,想到这两人之间的汹涌暗潮,皇后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她咬了咬牙:“你既然心知肚明,为何还要顺杆往上爬,故意把脖子往人家刀上凑就这么有意思吗?”

“明明是他动了杀心,你倒来怪我?!”薛定倾怒极,还想继续刺回去,但是看着她身前被血染了一角暗色的马鞍,心头忽而一灰,又难过又委屈,还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懊恼,语气不知不觉就柔软了下来,仿佛在低声喃喃,“我只是想看看,若我真的要找死,你还会不会救我。”

“你!”皇后险些又要吐血,她只恨刚刚那口血浪费得太早,否则现在就可以直接喷他一脸,“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这么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拿性命耍着玩很有趣吗?”

“我不是耍着玩!”薛定倾愤然反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皇后,在黑夜里跳跃着倔强的光,“若连你都不要我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薛定倾!”皇后火冒三丈,薅住衣领将他上半身全扯了过来,用力捋起自己衣袖,露出手臂上一大块凹凸不平的疤痕,她指了指那疤痕,又狠狠拍了拍自己胸口,怒不可遏,“你但凡还有半点心,就说不出这样的话!我当初豁出命去把你的小命救回来,就是为了今天看着你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吗?!”

她不提还好,这些话一出口,薛定倾也爆发了,他不甘示弱地吼回去:“那我呢?!”他无比愤怒的扯开自己衣襟,露出胸前层层叠叠的伤疤,“这里,这里,还有背上。方荟英,我给你挡刀的次数不比你少!可是你这两年过的又是什么日子?!畏畏缩缩,浑浑噩噩,你活成这样对得起你自己,对得起我吗?早知如此,当初就该二话不说把你带走。老皇帝要拉拢方家,为什么一定要让你嫁去皇家?你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信物!

你以为今天是我们多年分别后第一次见面吗?我告诉你不是!一年多前的继位大典宫宴,我想尽办法得到名额进了内城赴宴,可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他和你坐在高台之上,整晚却都没有和你说过一句话,你们才新婚一年却像两个陌生人。我看到两殿对你颐指气使,盛气凌人,而你呢,却像个只会微笑的木偶,嘴角翘起的弧度一整夜都完全没有变化,跟带了张面具一样,你是做得谦恭贤良,后宫典范,可是你的眼睛里根本连喜怒哀乐都没有了。呵,我简直都不敢认那个假人竟然是你。”

皇后全身巨震,犹如被扇了无数耳光,脸上一片火辣辣的,他是这世间她最不愿意自己愚蠢狼狈样子被看到的那个人,却偏偏被看个清楚,自己就像被照妖镜照住的妖怪,纤毫毕露地现出不堪的原型,一时羞耻得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你都看到了?”

“都看到了。看得咬牙切齿,恨不能冲上去一拳把你揍醒,带你离开那个鬼地方。”

皇后原本神色戚戚,听了一半又忍不住想笑:“揍我?小爷就是最废物的时候也能一个打你两个。”但话音未落,唇边笑意尚在,已忍不住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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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总是这样,身在艰困中尚不觉得如何,一旦有人真心明白你受过的苦楚,即便早已时过境迁,那些被埋在心底的委屈和难过会重新鲜明起来,成倍地翻涌上心头,眼眶不由自主地发热,但是在他面前,流泪也不再是软弱而羞耻的事,甚至可以不需要任何防备而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因为你知道对方只会心疼你,绝不会有半分笑话或是看轻。

但皇后再没有像从前那样毫无顾忌地享受这份珍惜,她很快就收敛了泪容,粗暴地擦去泪水:“好在那些都过去。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薛定倾的神色瞬间又冷下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们这些帝都贵人的秉性我还不清楚吗?面上假惺惺,实际不过是拿你做靶子引别人来射,他好坐收渔翁之利。这分明是要把方家利用个彻底。你又不是傻子,难道连这点小伎俩都看不出来吗?”

知他成见颇深,皇后叹了口气,解释道:“事情并非如你想的那般。譬如对阵计策也有诱敌深入之计,总得有人去做那个诱饵。况且这些时日我在山上好吃好喝,半点不曾被这些俗事扰到,都心宽体胖了呢。”

她这番辩解,薛定倾完全嗤之以鼻:“别人都把你卖了,你还帮他粉饰太平?!今日他可以如此谋算你,焉知他日不会如此对方家。我看他如今是打算把大哥拱上高位,让大哥在朝堂和边关都为他冲锋陷阵,让你在后宫去对抗两殿,到时候文臣武勋所有人都被得罪光了,若他日后过河拆桥,将大哥和你推出去做替罪羊,那方氏一族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危言耸听。”见他越说越不像话,皇后郑重起来,正色道,“家国大事不可随意揣测。须知同力行事时最忌一个疑字,若只私心为己彼此相忌,如何勠力同心?到时候不用外敌来袭,自己就先败了。”

薛定倾只觉这些话实在蠢得可笑:“伴君如伴虎,王家树大根深且有两殿鼎力相助,尚且被玩弄于股掌之中。我们人丁单薄,势单力孤,从前不理会朝中事时尚能独善其身,现下大哥涉足朝堂文臣纷争乃是犯了武将大忌,你说我不该疑心,那我问你,你拿什么笃定他一定不会疑心方家?靠你自己吗?他今日有事相求自然可以假惺惺说暂不纳妃,年后根基稳固也就该开枝散叶了。他富有四海,要什么样的美色没有,到时候你人老色衰,伤病缠身,只怕早就被弃如敝履。而大哥素来耿直忠纯,不屑于结党营私,无党羽便无助力,他日若轮到我们被猜忌便有的是人落井下石,只怕结局还不如王家。”

“闭嘴!”皇后有些恼了,“越说越来劲,怎么就不能盼着点好呢?净往坏处想。若方家麾下军士都像你说的这般瞻前顾后,战场上只顾着自己的性命前程,不肯信任主帅,那父亲和大哥他们还打什么仗,干脆回老家种地去吧。”

这话太刺耳,薛定倾听得很不高兴:“他如何能与义父和大哥相提并论?”

皇后反问:“怎么不能?一将功成万骨骷,方家赫赫战功威名的背后全是忠诚军士的累累白骨。但他们并不是为方家而死,为的是守护家国。如今父亲和大哥也不完全为了一己之私做这些事,国仇家恨于我们而言早已交织在一起,根本分不清了。若终能报仇雪恨,使北地长久太平,我们一家的得失又算得了什么?”

话刚说完,皇后自己也愣了。她原本其实还有些茫然,并不坚定关于未来的答案,但是情绪一激昂,鬼使神差的,这些话如激流从心底喷涌而出,那些一直梗在心间的细刺顿时被冲刷得无影无踪,自己也瞬间洞明透彻,原来答案一直深刻在心底,可笑她一叶障目,总困在情爱小事间辗转徘徊,如今醍醐灌顶,拨叶见花,整个人才豁然开朗。

“何况这只是最坏的结果。他不是那样的人,这个结果不会出现的。”她仍是不忘为皇帝辩解。

兜来倒去竟又回到原点,薛定倾本来有所动容,这下气得直接笑了出来:“呵呵,说一千道一万你就是鬼迷心窍了。人家设计你利用你,你竟还深信不疑,处处帮他说话。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

两个人狠狠瞪着对方,对彼此都有种对牛弹琴的无力感,若是从前,自然就该是用拳头说话,打一架定胜负,但现在又累又伤,心境也早有不同,谁都打不动了。而且大家心知肚明,这已不是一场架能改变的了。

沉默而固执的对峙中,皇后竟生出些许陌生感,仿佛不知什么时候,亲密无间的情义里起了一条看不见的裂痕,或许薛定倾心里也产生了这样的念头。从前他们彼此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相互是最坚定的支柱,如今竟完全不能理解对方了,似乎在两条不同的道路上渐行渐远。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难过的了。她心里异常惆怅,索性驱策马匹,借着身后火把的微光往前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墨迹。交代了墨迹,不交代又不完整。算了,总归就是墨迹拖延才是作者本体。

还有一点尾巴,下下一章才会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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