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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立决（第2页）

“已经醒了，别喊。”

狱卒一时噎住，这位传闻中大奸近妖的佞臣嗓音轻而懒散，落在耳中如飞鸟掠过春水，翅尖一沾而过，留下一池涟漪。

他似乎坐久了关节凝滞，想向后仰头松松筋骨，偏偏一身伤口，动一下就牵的浑身疼，只好作罢，向后伸出一只手。手指白净修长，根本想不出这只手搓捻间，多少人命化成飞灰。

狱卒干巴巴道：“大、大人，小人、小人……”

顾谙莫名其妙回头看他一眼：“什么大人小人，扶我一下。”

狱卒臊的满脸通红，忙不迭上来扶他。

狱卒不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才从南边来投奔刑部的亲戚，捞了这么个职位，也没经历过七年前血屠京城的大乱，从前只在坊间茶肆酒馆听过“傅粉首辅”的大名。他余光悄悄觑着顾谙，没有膀大腰圆和吊眉白脸，也不是阴柔娇媚的妖冶相，反倒让他想起南边漫山长的青竹，拔而不戾，韧而不软。

可惜了，狱卒想，卿相之才，奈何为贼。

转念又觉得不可思议，广袖下的手臂如此纤细，快没他一半儿粗，而且步履维艰，半身的重量都压在自己手上也没觉得有几分重，这样的人能扛动一朝兴衰、几万冤魂吗？七年前，他也约莫就弱冠之年吧，只比自己现在大一点儿。

狱卒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没吃过以貌取人的苦，也不知道官场诡谲，想的出神，没留神差点撞上突然停步的顾谙，赶紧刹住退开半步。

“就到这吧。”顾谙站在一个岔口，收回由旁人搀着的手，“多谢相送。”

“啊？这……”狱卒四周看看，前不着门后不着路的，送到这算是怎么回事。他有些不忍心，“大人，我扶您到门口吧，这还有一段儿呢。”

“不必了。”顾谙又重复了一遍，“多谢。”

狱卒不敢违拗，只能目送他离开，自己回了班房。

岔路另一头的阴暗无光的狱道里，韩骥静默站着，像一尊失去颜色与光彩的泥塑。顾谙在窗前枯坐了一夜，他就在这里看着顾谙的背影站了一夜。

他知道顾谙肯定知道他在这里，天明前他甚至有些疯狂的想法——如果顾谙开口、解释，哪怕只是暗示，他或许——

但顾谙一次都没有回头。

一夜的浸渍已经把他那颗在战场上铁打出来的心脏融尽了，他不再有任何的情绪，转身走进了黑暗里。

午时三刻问斩，刚过午时菜市口就挤满了人，举世无双的奸佞终于要人头落地，放在哪个朝代都是不看白不看的热闹大戏，更何况这位身上还背着那么多的隐秘传闻，背离天理人伦不可言说之事古往今来都是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

顾谙刚一露面，就如油入沸水，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最开始的一阵骚动是最前面的人看清了他的模样，惊讶之意与那狱卒如出一辙，后面的人看不清，只听声音知道人出来了，连在哪也看不清、是人是鬼也看不清，多年在酒肆茶馆说书人那积攒下正直怒意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一股脑儿地爆发了出来，骂声如浪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愈涨愈汹涌，直要捅破天。

所幸秦王和善，一早下令士兵里外围了三五圈，又不许掷物伤人，这才没闹出血来。饶是如此，民情激愤无处发泄，最外面的一圈士兵也暗中遭了不少拳脚，有苦说不出。

顾谙没有戴刑枷，身旁只左右各站了一人，算是秦王谢他那三箱文书，给了他最后的体面。

况且就他这样，独自站立都难，哪还能闹出事来。

文元修监斩，一身仙鹤绯袍，犀带乌帽，高坐于行令台上，俯视着众人。他其实模样很周正，静如石上月，笑如柳叶风，眼线窄长而上扬，阴柔有余而阔气不足，将上半张脸勾的有些尖利刻薄，嘴唇薄而偏紫，也不是多仁多情之相，因此整个人站在那就让人生不起亲近之感，总觉得下一秒就要被他大嘲特讽。

午时三刻一到，文元修给旁边人个眼色，那官员就立刻一拍响木，提高嗓门：“肃静！”

此前人群如何喧哗，顾谙一直垂着眼眸，闻声终于抬起头，一点一点地扫视下面黑压压的百姓。

他看的很慢，目光所至的地方，人们只觉得有种无形压力沉沉的落下来，逐渐噤声——无数人心中同时想着，这就是权奸吗？

没有韩骥。顾谙不知道该遗憾还是庆幸。

“验明正身！“一个持刀的侩子手高声道。

“嗯。”文元修从筒里抽出一根令牌随手丢垃圾似的丢下去，声音拉的长而轻慢，“砍吧。”

“首辅大人，得罪了。”侩子手在顾谙身旁低声道，“劳您一跪。”

顾谙偏头一笑，二话不说跪了下去。台下最后一点声音也消于寂静，数万民众，鸦雀无声，目光聚于台上一人。

侩子手闷了一口烈酒，噗地喷在刀上，几滴溅在顾谙侧脸，雪亮钢刀高高举起——

“等一下。”

咯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