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韧恍然:帝京本在北国,民间春旱,但达官显贵家里,哪个又吝惜水来?所以说自己做官,不能沉于下僚。缺少权力,便是缺少钱财。少了钱财,连天赐之水也不能用尽兴了。
他在轿中闭目养神,水声渐远,各色鸟鸣此起彼伏,令人仿佛身处林间。
他下了轿子,余韵犹在,忽闻凶神恶煞般的狗吠。小厮们个个畏缩,独苏韧面不改色。
他转身定睛看,圆松下有座半人木屋。一条前所未见的丑狗,伸头对来客咆哮。小厮战战兢兢捧了盘生牛肉,放在狗面前。它还对苏韧吼个不停,若不是为金链所缚,定然扑过来。
苏韧从小不屑欺生的畜牲。他眼波澄澄,怡然自得。那狗被煞去锋芒,声敛起些。
这时,有极其沙哑的人声道:“不得无礼,此是贵客!苏中书,这是吐蕃法王所赠獒狗,老夫养来护院的。”狗儿住口,狼吞虎咽起肉来。
苏韧悠然回顾。莫非大名鼎鼎的富翁沈明,便是自己眼前这位硕腹金面的长者?
他心中瞬间疑惑,脸上已习惯性露出和悦笑容。
沈明瞩
目于他良久,忽膝盖打弯,身子一矮,给他行了重礼。
苏韧吃惊,赶紧道:“罪过罪过,沈老伯何必让晚辈生受?”
沈明沉默片刻,道:“古人有结草衔环,而今犬子承情过多,为父理应行礼。”
他因腹部太大,趋拜后非要人扶持不可。苏韧用力撑起他道:“晚辈与卓然,君子之交。沈老伯是尊上前辈。苏韧苏嘉墨,拜见沈老伯。”
近看沈明,须发斑白,面色焦黄。他脸上无多少皱纹,五官分明,神态有几分庸弱。
沈明又沉默,好像总要想一想,才能明白别人意思。
他露出一种近乎谄媚笑容:“犬子有你为友,实是幸运。他在前厅预备,你我先入堂叙话……”
敞亮厅堂,摆一座数丈高描绘“鬼谷子下山”的玉山子,四周案上,均列周鼎宋瓷。
苏韧环视:“此屋陈设,足见老伯雅人,不乐俗世富贵。”
沈明笑道:“好古董者众,却没几个伯乐眼力。人道奇货可居,老夫却与金石有缘。钱财乃身外之物,老夫聊以收藏,打发桑榆晚景。”
苏韧没见过多少古器,随手一指脚边青铜器道:“嗯,这个极显厚重。”
“嘉墨好眼力。这是周公所用过的簋……由盗墓人卖给老夫的。你拿回去吧!”
苏韧对此价物,只好推辞。他深知富人小气,表面上挥金如土,真要拿回去了,他恨你一辈子。
他望向主人背后。沈明以为他看画,便道:“此乃徐熙的牡丹,世家流落出来的。来人,即刻将画撤下,卷好赠给苏中书。”
苏韧再三道谢:“我不是看画,而是看字。”
他说了实话。他哪里关心徐熙何许人也?在他眼中,古画远远比不上盛开牡丹的庭院美。
图画旁,两行对联笔力不凡,写得是“艰忍于狂风山雨,耐烦得女子小人”。
横批更为豪迈遒劲,乃是“看朱成碧”四大字,落款“凤城子”。
苏韧叹息:“这位凤城子老先生与沈老伯游处,必然是大隐高士。”
沈明搔头笑道:“嘉墨厉害。他是位高人,也是老夫故人。此块匾额,是我们迁居后他留的。老夫视若性命,恕不能割爱。”
苏韧心想我要这何用?出于对主人爱物
的尊重,他继续仰望那匾额,直到脖根酸涩。
他从怀里掏出张纸,交给沈明:“老伯,上次您送白银一万两。所有开支,我留有明细,共剩余八千九百九十四两。卓然回家,我该与您交割账目,以尽忠于事。”
沈明扫了一眼,缓缓笑说:“嗯……嘉墨,当初老夫已让沈富申明:这些费用不值什么,剩余全归你,以表老夫谢意。老夫虽是商人,但一言既出,绝不更改,你今日退还那些银子,不是打老夫之脸?你尽忠于事,老夫也要无愧于心啊。”
苏韧笑对:“老伯所言极是。但我对卓然情谊无价,绝非几千两可量。我知道沈老伯不会收下,所以绞尽脑汁替那笔钱找了个归宿。一举三得,完了我的心愿,又助了卓然的气势,还满了老伯的盛情。不瞒老伯,江苏会馆十五年没有整修了。所以我已以卓然名义,把款项悉数捐给了江苏会馆。我加了区区六两,凑成整数。此是会馆盖印收据,请您察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