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消失前为什么不能回头瞥自己一眼?一眼就好。
被人丢下的疼痛万箭穿心般折磨着春妮,可她无法呐喊出声。她慢慢地闭上眼睛,心里弥漫着期待……期待睁开眼睛就能看到老刘那双大眼睛,她的失落便会被这失而复得填满,她碎成齑粉的心将开始一点点补缀,回归,重新完整。
或许是上帝听到了她的心声,一阵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春妮惊喜地睁开了眼睛。
沉旧的木楼梯发出一阵吱吱呀呀声,像崴了脚的老年人。
一个熟悉的身影踩着楼梯的痛苦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是她剪着考究的齐耳短发的母亲。
该来的始终躲不过……春妮心头突然升起了宿命论,起身拍拍身上的灰,面无表情地从母亲身边挤过,下了
楼。
……
林竹玉跟在春妮后面走出观音阁时,看到老薛手抱于胸站在院子里。
春妮一声不响地径直出了院子,林竹玉略显尴尬地冲老薛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准备离开。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虽说春妮是你闺女,也不能那样做!”他低声说。
林竹玉的上牙死死地铡着下唇,沉默不语地离开了。
老薛暗自叹息,在这个世界上,恒久不变的唯有变化。早年和姐姐拼命抗争的林竹玉,如今饰演了她姐姐当年的角色。
最近春妮常来找他,却什么也不说,只是站在他身边默默地看他画画或做泥塑,偶尔她也会画上几笔,可笔下的色彩全是灰蒙蒙的,没有了当初的明丽轻快。
老薛知道她想问老刘的情况,可他也毫无所知,因此也无法告诉她,只能默默地看着她在自己的茧中自我折磨。他想找机会同林竹玉谈谈,可从今天的情景看没必要了。
三十年的时光将他们变成了打碎的石膏模具,就算泡到水里,也变不回当年的模样了。不同的是,他的躯体里还装着当年的灵魂,林竹玉不光换了汤,还换了药。
……
“春妮,我和你妈没别的意思,你和小周是同学,周书记和你素君阿姨对你和咱家都不错,礼尚往来嘛,咱就去参加一下婚礼,吃个饭就回来……”葛国贞开着车,从后视镜里打量着春妮的脸,小心翼翼地说。
葛春妮一言不发地
看着窗外,树木和建筑十分势利地朝后闪去,给轿车让路。她曾经试图推倒幽禁她的墙,却徒劳无功。
“春妮,你都是个大姑娘了,不能信口开河的……”林竹玉的声音格外温柔。为弥补母女间的心理距离,她和春妮一起坐在后排。
春妮扭头看向她,用那双黑眼珠子大于眼白的眼睛问她:自己怎样信口开河了?
“你和领导请假,怎么能说是姥姥姥爷去世了呢?”林竹玉终于说出了口,“到了周家可别这么任性了,今天毕竟是人家喜庆的日子。”
“我姥姥姥爷没去世吗?”
“是去世了,可是……”
“那我说的没有错啊。”
“可是你姥爷是在我小时候去世的,你姥姥是十年前去世的啊。”
“不管什么时候去世的都是去世了吧,我没有撒谎。”
“可是人家周家今天办喜事呢……”
“周鹏飞在我们心中已经死掉了。”那个“们”指的是何晓慧,不管她同不同意,春妮都强行把她加上了。
何晓慧的母亲是周鹏飞亲生母亲的好友,全青花的人都知道何家和周家的关系原来一直很好,结为亲家的消息早就是青花人民茶余饭后的谈资了,后来两家却突然闹掰了……
春妮的声音柔柔的,却字字隐含刀锋。
林竹玉嗅到了火山爆发前的硫磺味儿,便不再吭声。
二十分钟后,红色夏利行驶到周家胡同外的马路上了。
这条全青花最宽敞的道路竟然
塞满了各种车辆——小汽车、大卡车、自行车、三轮车,其中最多的是自行车,新款斜梁的,二八大杠的,停的恣意随性,占据了大半条马路,使得一切看上去既喜气洋洋,又杂乱无章,仿佛患了肠梗阻。
因为来的晚,葛家的车竟然没地方停了。
三个人东张西望找地方停车时,春妮在人群中好像看到了一个熟人,心跳骤然加速。她揉了下眼睛再次望去,那人却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