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秸巷口的大树下,锦袍青年男子隐在树后,青白眼眶里,一双眼珠子恶狠狠盯着周婆言报社屋顶。
身边一个灰衣人悄声劝道:“世子,不如今日就到此为止?反正已经闹了一场,金仙子那贱人也受了伤。以后的日子长得很,不怕拿捏不了她一个娼女。”
世子回头,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
金仙子算什么东西,也配叫他生气?他在寒风中站这半晌,咬牙衔恨,几欲噬其血肉的,是周婆言报社的主编,是那个即将成为东宫良媛的女人。
等到她哪日入了东宫,便再没有机会对她动手。这口气,非得要胀死他不可。
仆人暗叹一声,住嘴不劝了。
说起来,他跟了世子半辈子,世子的恨,他约莫也能理解一二。
今上子息艰难,二十七八岁时,宫中尚无一个活下来的皇子。群臣着急,皇帝也顶不住压力,把堂弟刚出生的儿子抱到宫中抚养。将将养到半岁,中宫有喜,生出了众望所归的嫡子。皇帝大喜过望,回头就把他送回郡王府。
太子多病,今天发烧明日头痛,宫中上下被折腾得够呛。皇帝顿时又想起郡王府的福星来了,将他接进宫中,与太子一起教养长大。
美其名曰,借他的福气镇一镇。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世子就是个备着太子有不虞之患的后手。
世子就在这样大起大落的环境里长大,偶有机会见到郡王,一概得到的都是“谨小慎微,好生服侍”的警告,在宫中越发胆战心惊,不敢越雷池半步。
然而他的命运,几乎已经与太子捆绑在一起。
就算是小小孩童,他也已经敏感地发现,一旦太子生病,宫人对自己的态度就要恭敬许多。太子病愈,那些讨好的悄悄话,那些谄媚的笑容顷刻间便如冬雪见了日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随着太子渐渐长成,他的身份越来越尴尬。
外人看起来,世子依然沉默谦恭,一天不发一言,从不与人争执,是个完美符合圣人标准的君子。
只有他们这些近身侍候的仆人才知道,世子开始变得阴暗暴虐,在无数个黑夜里,需要通过凌虐女人的身体来发泄心中的恐惧愤怒。
好在本朝娼业发达,娼妓多且贱,就算世子下手重了,一不小心弄死,也不过悄悄拉回去,多赔些银钱了事。
哪知道居然碰上金仙子这样命硬的,人没死,还敢趁乱逃跑?又哪里想到,居然会有说不清是愚蠢还是聪明的周婆言,替娼妓出头,直指皇亲国戚?
如今世子多年经营的形象尽毁,成为宗室众人的笑柄。东宫又诞下麟儿,储位稳固。
此消彼长,他心中这口生长了二十多年的恶气,如何能咽得下去?
薛恒娘既是周婆言的主编,又是东宫的女人,世子不敢怨望天家,一腔刻骨恨毒,可不都转到薛恒娘身上?
只是郡王私下特地叮嘱过他,今日不比以往,对东宫,更需谨慎恭敬,万万不可招惹忤逆。若是动了薛恒娘,太子非得借此机会,让郡王府大伤元气不可。
他深知利害,早就暗中吩咐过动手的人,只准对金仙子出手,不能伤了一旁的薛恒娘。世子就算闯祸,祸事也不会太大。郡王面前,应该能交代过去。
世子身边还有另一个褐衣仆人,背微微弓着,好似永远伸不直,三角脸,一脸褶子,见灰衣人被呵斥,忙谄笑着进言:“世子教训得是。想来世子是天潢贵胄,与官家太子都是亲得不能更亲的关系。那薛恒娘算什么东西?虽有个良媛的名头,这不还没有入宫嘛?瞧太子的行止,也不像是对她多有情意的样子。杀了也就杀了,大不了往水渠里的盗匪身上,一推了事。”
拍拍手里的布囊,压低声音:“吹箭正是盗匪们的拿手宝贝,小的备了许多,管教有十个薛恒娘也死无葬身之地。世子容小的过去,替世子出气。”
灰衣人大急,忙出声劝止:“世子,切莫听这小人之言……”
却被世子一瞪眼,余下的话只好吞回去。眼看着世子一脸兴奋,赞扬那人忠心用事,能体谅上头的意思,是个大大的忠仆,以后一定好好提拔重用,再赏个如花似玉的侍女给他做老婆。
褐衣人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弓着腰感谢不尽。拎着那鼓鼓囊囊的包袱,兴冲冲就往报馆走去。
灰衣人不由得心下叫苦,瞧着那褐衣人的眼色,也不禁透出十二分的鄙夷:小人成精,王八忘形。
那褐衣人之前讨了个娘子,听说也是跟他自幼一起长大的。新婚还没多久,某夜被世子撞见,一时兴起,拖进房里糟蹋。那娘子是个气性大的,半夜就摸到湖边投水自尽。这人居然跟没事人一样,当天就上赶着来伺候世子,还骂自家婆娘不识抬举。
就算大家都是一样为奴为婢的人,可也照样看不上他这副没骨头的奴才样。
世子不听劝阻,只好寄望于这人失手,或是当真能推到城外水渠的盗匪身上去。灰衣人瞧着褐衣人背影,心头默念阿弥陀佛。
褐衣人拎着包袱,一径转去周婆言屋后,早有一伙兄弟蹲在那里,替他开了门。
“众位哥哥头上怎么多着个肉包?”他看了一眼,脸上依旧笑得习惯性谄媚。
“别提了。”有人唉声叹气解释,“你要上树?小心那个佩剑的书生,手头上有功夫,是个狠角色。”
“多谢哥哥提醒。”他到了那棵冬日仍旧苍翠的桧树下,把包袱甩在背上,手脚并用,不用半刻钟,麻利地爬上高处,靠着树干,隐在如云的针叶中,揭开手里的包袱,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样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