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宗越带着曹忠走远,仲简方才收回目光,心中冷笑:郎君?这个称呼,可不多见。
海月轻轻跺脚,小声嘀咕:“这两人,真是的。小姐临走之际,什么话也没交代,只说宗公子已经明白。”
恒娘扯扯头上的帷帽,问仲简:“仲秀才,你说的这个打交道,该是怎生个打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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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娘没有想到,仲秀才打交道的方式,居然是直闯检判司,跟司马主事当面锣对面鼓地理论。
把样稿拍在检判司主事的书案上时,她忍不住大喘气了下,才鼓足勇气,振振有词言道:“司马主事,出版条例只说不得诋毁宫廷,不得语涉天家,否则为大不敬。如今周婆言的报道,并未违反此条,检判司有什么理由驳回?”
司马主事给她气笑了:“薛恒娘,以前你主持《泮池新事》的时候,算得上是规规矩矩,从不给我们找麻烦。如今仗着太子殿下给你撑腰,你倒胆子大得包天了去。郡王是什么人?娼妓又是什么人?一个在天上云端,一个在地底十八层,贵贱之别如同天渊。就放到一张纸面上,都觉荒谬。你这周婆言,不是说给女子们仗义直言,怎么倒去管起这等闲事来?”
“她们也是女子,怎么算是闲事?”
司马主事连连摆手:“我不与你理论,我知道,你如今身份不同,既是周婆言的主编,又还是东宫的贵人。我只问你,你这番作为,可有经过殿下的首肯?”
恒娘咬着牙,不说话了。她今日出门,海月替她带上了帷帽,一边替她系带整理,一边好笑:“如今恒娘也是尊贵人儿了,这劳什子也得带在脸上,也不知道你习惯不习惯。说起来,小姐是最不耐烦戴这玩意儿的。”
习惯自然是不习惯的,不过此刻带着帷帽,倒算多了层面具,不用让对方看到自己的神色。她便依旧能挺直背站着,倔强地不愿回答这个问题。
室内静了一会儿,司马主事见她站在那里不说话,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反倒自己狐疑起来。
说起来,太子殿下与这城阳郡王,倒真是有些过节来着。太子体弱多病,朝野之间,多有不利太子的传言。十年前太子大病,京中传出“东主去后花无主”的童谣,官家震怒,下令彻查流言出处。这等事,哪里查得出来?最后只斩了几个乞丐流民抵罪了事。然而这事算是成了皇帝的一块心病。
据小道消息,皇帝有次喝大了,醉醺醺地拉着城阳郡王的小手手,情真意切地倾诉:“你我兄弟二人,都是来还子孙债的,算是同病相怜。不如把你儿子过给我,我替你还债?”
郡王当场吓得冷汗淋漓,酒意醒了八九分,顺着桌腿儿就滑下去,趴在地上痛哭流涕:“臣弟半生只此一子,委实难舍也。”
皇帝拉起他来继续喝酒,打着酒嗝,含含糊糊:“朕说什么了?朕怎么不记得了?”
此夜之后,满朝疯传:一旦太子不测,城阳郡王世子便是皇帝相中的过继人选。
如果此事属实,太子殿下能对城阳郡王一家有好感才是怪事。
司马主事想来想去,越想越觉得这个薛恒娘此番来势汹汹,又语焉不详,十分地、特别地,另有深意。
干咳一声,试探着问道:“薛主编,请问,这真的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嗯?恒娘在面纱下使劲眨眨眼,司马主事的态度可变得有点快啊。方才还是“你可有经过太子殿下首肯?”,这会儿声气软和下来,态度亲切下来,成了“真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想起仲简的嘱咐,废话少说,架子端足。昂起头,背着手,装作欣赏检判司公堂上悬挂的草书:唔,龙飞凤舞,果然好看——就是一个字也不认得。
司马主事在旁边转着圈地磨地砖,也不知转了几圈,终于停下来,一咬牙,道:“请薛良媛上复太子殿下,下官明白怎么做了。”
恒娘眨眨眼,表现出十分的诧异:“咦?司马主事何出此言?上复太子殿下什么话?这事,跟太子殿下有什么关系?”
司马主事忍不住翻个白眼,这位薛良媛,也不是个善茬啊。
只好哈哈干笑:“下官失言,下官失言。此事自是与殿下无关。这个,报纸本就是无品之御史,民间之言官,于百官权贵,正其风纪,纠其不经,正是分内之事。”
直到恒娘晕乎乎走出检判司的大门,身后跟着个客客气气一路恭送出来的司马主事,她都愣没想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对司马主事施了魔法?下了蛊?”等海月去雇马车的时候,恒娘实在忍不住,对仲简惊奇地问道,“他怎么稀里糊涂地,就同意了?我以前办报的时候,检判司可从来没这么好说话过。”
仲简凝视着她:“你以后会慢慢习惯的。”
恒娘总觉得他这句话意犹未尽。
却直到马车到来,她上车之前,才终于等到仲简余下的那半句话:“这就是贵人打交道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