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阁内,冰鉴丝丝缕缕地吐着凉气,勉强隔开窗外的蝉鸣聒噪。黄花梨喜鹊石榴纹三屉炕桌上,青玉笔架清透如水,一支紫毫搁在洇了半干的墨迹旁,那诗笺上只孤零零一句“蝉噪林逾静”,再无下文。祁若夏伏在书案上,米白暗纹团花经锦的大袖衣堆叠,她执笔沉思,眉头微蹙,似是被这蝉噪扰了思绪,久久不能落笔。“娘娘。”芬儿捧着一册薄薄的蓝皮簿子趋近。“上午积下的几桩事,您过目?”祁若夏这才回过神来,搁下笔,抬手接过那薄簿,随意翻阅着。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说。”芬儿会意,条理清晰地低声回禀。“内务府回了话,上月忘忧宫冰例的耗损对上了数。另有三份问安的帖子,奴婢按例拟了回话,您看……”她顿了顿,觑着主子的神色,见祁若夏依旧看着簿子,便续道。“都是些寻常的客套话,奴婢已代笔回复了。”“嗯。”祁若夏终于收回目光,将簿子放在炕桌上。“知道了。”芬儿安静地立在一旁,等候着祁若夏接下来的吩咐。阁内重归寂静,唯有冰鉴化水的滴答声。祁若夏重新望向那半句诗,心头却空茫茫一片,抓不住半点意境。这暑热,这粘腻,连同这宫苑里日复一日的琐碎,都令人倦怠。“闷得很。”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细微的烦躁。“去御花园西边水榭走走,那里临水,或许清凉些。”芬儿立刻会意,低声吩咐小尚子等人准备肩舆。祁若夏却摆了摆手。“不必,走着去,透透气。”主仆二人步出流云阁,芬儿取了一把新贡的羽扇,轻摇着,为祁若夏扇风。忘忧宫的花木山石在暑气中蒸腾着草木特有的气息,古雅轩丽被镀上了一层慵懒的金光。祁若夏步履沉静,沿着宫墙下的阴凉处缓行,享受着这份独行的清静,只想快些到那临水的西侧水榭,寻得一丝真正的凉意。然而,刚绕出忘忧宫通往御花园的月洞门,一阵刺耳的喧哗便毫无预兆地撞入耳中。“不长眼的蠢东西!本嫔新裁的料子也敢污了!”“贵嫔娘娘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是……是那冰盆……”“还敢狡辩?芙鸯,掌嘴!给本嫔重重的打!”祁若夏脚步一顿,眉头微蹙,视线越过繁茂的枝叶。前方不远,正是启祥宫通往御花园的小径岔口。只见安贵嫔乔亦竹一身深紫色缠枝月季万寿纹薄绸交领衫裙,在几个宫人的簇拥下,柳眉倒竖,满面怒容。她身前,一个穿着三等宫女服饰的小宫女正瑟瑟发抖地跪在青石板上,脸颊上已显出一个清晰的红印。芙鸯站在一旁,面上似有不忍,却碍于主命,只得再次扬起了手。“还敢躲?芙鸯!本嫔的话你也不听了?!”乔亦竹的喝声带着怒气,咄咄逼人。她在宫中二十余年,脾气虽算不上暴戾,却也自有一股不容人违逆的威严。祁若夏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她垂眸,视线扫过地上的宫女,那宫女衣衫上沾了些冰水污渍,想来是方才在奉茶时不小心打翻了冰盆,才惹得安贵嫔大发雷霆。宫女跪得笔直,唯独衣摆处因恐惧而微微颤抖。但无论何故,那喧闹声浪,那当众责打下人的失仪场面,如同粘腻的污渍,瞬间泼洒在她寻求清净的心境上。身为宫嫔,纵使身份尊卑有别,如此当街呵斥掌掴,置宫规体统于何地?置皇家颜面于何地?尤其乔氏自身亦居贵嫔之位,行径却如此粗鄙不堪。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对眼前场面的极度厌憎,悄然在祁若夏沉静的眼底凝结。她本不欲多事,但这般无状,已非仅仅是“喧闹”,而是对秩序与体面的公然践踏。芬儿敏锐地察觉到主子的气息变化,刚想低声询问,却见祁若夏已迈步上前。她的步伐依旧沉静,裙裾微动,却带着一种冰封般的寒意,径直穿透了那片嘈杂的空气。祁若夏在距离乔亦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她没有看地上惊恐的宫女,也没有看举着手的芙鸯,那双澄澈却沉静如深潭的眼眸,直直地、冷冷地落在乔亦竹那张犹带怒气的脸上。乔亦竹刚想发作,却感觉一阵寒意顺着脊背窜了上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猛地转头,对上一双仿佛带着审视的眸子,心脏猛地一跳。她……什么时候过来的?!那点因暑热和怒气蒸腾出的气势竟被生生压了下去。她张了张嘴,那句“祁贵嫔”的招呼卡在喉咙里,被对方周身散发出的无声斥责堵得严严实实。空气凝滞。祁若夏终于开口。声音不高,甚至平静,却字字清晰,冷冽精准。“安贵嫔。”只一个称呼,便让乔亦竹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身为贵嫔,当街呵斥掌掴宫人。”祁若夏的语速平稳,毫无起伏。“仪态何在?体统何存?”她的目光扫过乔亦竹因盛怒而略显扭曲的妆容和华服,眼中并无鄙夷,却比鄙夷更令人难堪。“皇子皇女表率在前,贵嫔当自重。”寥寥数语,切中要害。仪态、体统、身为高位嫔妃的责任、对后辈的示范……乔亦竹脸上的红晕和怒气几乎是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铁青的难堪和羞恼。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为了一个三等宫女的过失,竟在御花园中如此失态……而这宫中平日里脸色最冷最硬的人,偏偏就在此时此地撞见了……祁若夏这时候不应该还在忘忧宫养月子里的遗症吗?这都快半年了,只记得皇上去探望过一回,什么时候好的?她竟未得到消息!言毕,祁若夏的目光在乔亦竹瞬间涨红又转为青白的脸上停留了不足一息。甚至不给乔亦竹任何反应的机会,无论是愤怒的驳斥,还是尴尬的辩解。微微侧身,对身后的芬儿极淡地吩咐了一个字。“走。”随即,她目不斜视,径直从僵立的乔亦竹和那一众噤若寒蝉的启祥宫宫人身边走过。米白的裙裾拂过沾着冰水污渍的青石板,未曾沾染半分尘埃。那清冷孤高的背影,在午后炽热的阳光下,投下一道笔直而冰冷的影子,消失在通往水榭的绿荫小径深处。西侧水榭的凉意终究是虚妄。那股临水而来的、带着水腥气的风,非但没能驱散心头的烦闷,反而将那御花园岔口沾染的污浊气息更深地沁入了肺腑。祁若夏回到流云阁时,眉宇间凝着一层薄冰。芬儿无声地接过她手中未曾摇动过的羽扇,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主子比平日更沉几分的步履和唇线抿紧的弧度。阁内冰鉴吐纳的凉气,此刻也显得滞涩粘腻起来,与窗外愈发嚣张的蝉鸣纠缠,令人窒息。祁若夏甚至没有看那案上的诗笺一眼,便随手揉作一团,扔进细长颈的三足兽首博古炉中,焚了个干净。火光一晃,便将那“蝉噪林逾静”吞没得连灰烬也不剩。她的目光扫过,澄澈沉静的眼底掠过一丝更深的不耐。这未竟的诗句,此刻看来竟带着几分讽刺。林逾静?何曾静过?宫墙之内,何处不是喧嚣与失序?“娘娘,可要传些冰饮?”芬儿的声音轻柔,恰到好处地试探。她深知主子此刻心境不佳,午后的计划已被彻底打乱。祁若夏走到窗边,目光落在忘忧宫庭院中葱郁却纹丝不动的草木上,她如今也方病愈不久,厌恶极了这种粘腻湿热的天气。“不必。”:()延平宫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