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的课题组,也成了最忙碌的部门。他们需要整理出所有新办企业的详细税务数据,做成一份漂亮的报告,向全省的兄弟县市展示“平江经验”。这天下午,沈知微正在核对精密零件厂上个季度的退税数据,办公室主任行色匆匆地走了进来。“小沈,你出来一下。”走到走廊上,主任压低了声音,神情严肃:“刚刚接到市局通知,明天,机械工业部要派一个工作组下来,检查我们县的重点企业。市里领导特别交代,要我们全力配合,绝对不能出任何岔子。”机械工业部?沈知微愣了一下。这是一个跟他们税务系统八竿子打不着的中央部委,怎么会突然跑到平江来检查企业?而且还是检查生产安全和财务规范?生产安全归安监,财务规范归审计,怎么也轮不到他们啊。一种职业的敏感,让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主任,他们有说具体要查哪些企业吗?”“点了三个。精密零件厂、陶瓷厂、食品厂。”沈知微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这三个企业,全都是江彻一手扶持起来的,是整个“平江模式”的核心。这哪里是来检查工作,分明是来者不善。她回到办公室,心里怎么也静不下来。她想给江彻打个电话,提醒他一下。可拿起话筒,又觉得有些不妥。毕竟,这只是一个正常的检查通知,自己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反应过度,甚至违反组织纪律?犹豫再三,她还是放下了电话。她只能安慰自己,江彻的企业,一向规范,应该查不出什么大问题。然而,第二天,当她看到那支所谓的“工作组”时,她就知道,自己错了。带队的,是一个叫吴主任的中年干部,正是钱立群的心腹。他脸上虽然挂着笑,但那双眼睛,却像鹰一样,充满了挑剔和审视。工作组的成员,更是个个都是行家。他们一不听汇报,二不看材料,直接就扎进了工厂的车间和财务室。在陶瓷厂,他们对除尘设备提出了质疑,认为存在安全隐患,当场就开出了一张“停产整改通知书”。在食品厂,他们从一堆产品里,抽出了一瓶标签贴歪了的山楂酱,上纲上线地说这是“质量管理混乱”,要求所有产品下架,重新检验。最麻烦的,是在精密零件厂。工作组里的一个财务专家,对着零件厂的账本,整整看了一个下午。最后,他指着一笔给江氏集团总部的“技术服务费”,提出了质疑。“这笔费用,高达几十万,占了工厂利润的很大一部分。请你们解释一下,江氏集团总部,具体提供了什么技术服务?有没有相应的合同和交付凭证?”新上任的年轻厂长,被问得满头大汗。他哪里知道这些,这都是江总和总公司那边直接操作的。沈知微作为税务局的陪同人员,站在一旁,心急如焚。她知道,这笔费用,是江彻为了把利润合理地转移回集团总部的一种财务安排,在操作上,是完全合规的。但是,对方显然是要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我们江氏集团,为平江分厂,提供了全套的生产管理流程、质量控制体系和海外市场渠道。这些,难道不是技术服务吗?”一个江氏集团派驻在平江的财务主管,站出来解释道。“空口无凭。”吴主任冷冷一笑,“我需要看到详细的,可量化的服务内容。否则,我们有理由怀疑,你们这是在利用关联交易,恶意转移利润,偷逃国家税款!”偷逃国家税款!这顶帽子扣下来,足以让任何企业万劫不复。刘建国和张爱民闻讯赶来,对着吴主任一行人,好话说尽,笑脸陪到僵,但对方根本不为所动,依旧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冰冷面孔。会议室里,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所有人都明白,这不是一次检查,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政治上的“定点清除”。对方的目标,根本不是这几个工厂,而是这些工厂背后那个人——江彻。沈知微看着那份措辞严厉的“问题清单”,手心攥出了汗。她知道,平江,出大事了。她必须,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江彻。不惜一切代价。夜,深了。辽城宾馆的套房里,灯火通明。江彻正站在一张巨大的辽城地图前,和李厂长、张林师傅他们,讨论着重机厂下一步的改造方案。他的计划,是彻底砍掉那些傻大黑粗,常年亏损的落后生产线,集中所有资源,发展以“盘古”项目为代表的高精尖特种装备。这是一个伤筋动骨的计划,意味着上万名工人的转岗和分流,阻力巨大。就在这时,桌上的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这么晚了,会是谁?江彻示意大家暂停,接起了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嘈杂的电流声,紧接着,是沈知微有些急促,却努力保持着镇定的声音。,!“江彻,是我,沈知微。”“知微?”江彻有些意外,这是她第一次,在非工作时间,主动打电话给他,“平江出什么事了?”“……是。”沈知微没有绕圈子,用最快的语速,将机械工业部工作组下来检查,以及他们提出的那些尖锐质疑,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江彻。“他们抓住了精密零件厂那笔‘技术服务费’不放,说我们是恶意转移利润,偷逃税款。带队的吴主任,态度非常强硬,刘书记和张县长都压不住。我担心……”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江彻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熟悉他的李厂长,却看到他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那是一种,猛兽被触及了逆鳞的眼神。“我知道了。”江彻的声音,依旧平静,“那个吴主任,是什么来头?”“我打听了一下,他是机械工业部钱立群副部长的秘书。”沈知微把自己打听到的关键信息,也一并说了出来。钱立群。江彻在脑海里,搜索着这个名字。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想起来了,这是一个思想极其保守,对新生事物和市场化改革,抱有极大敌意的老派官僚。在前世的改革浪潮中,他就是最顽固的绊脚石之一。原来是他。江彻明白了。这不是一次偶然的检查,这是新旧两种思想,两条路线的,第一次正面碰撞。对方不敢在辽城这个有“尚方宝剑”的地方跟他交手,就选择了他根基尚浅的平江,作为突破口。这一招,叫敲山震虎,也叫釜底抽薪。如果平江这个“样板”被打倒,他江彻就会从一个改革先锋,变成一个偷税漏税的“奸商”,他在辽城所做的一切,其正当性,都会受到质疑。好狠的手段。“你别担心,也转告刘书记和张县长,让他们稳住。”江彻对着电话那头说道,“按规矩办事,不卑不亢。他们要查账,就让他们查。他们要整改,就先停产。一切,等我回来。”挂了电话,办公室里的气氛,一片死寂。“江总,这帮狗娘养的,是在背后捅刀子!”李厂长气得脸色通红,“平江要是出事,我们在这里,也站不稳脚跟了!”“他们这是想把我们逼死!”江彻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他重新走到地图前,目光,却从辽城,移到了地图的右下角,那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平江县。那是他的大本营,是他梦开始的地方,是他无论飞得多高,都必须守住的根。有人想刨他的根。他沉默了许久,忽然,嘴角,勾起了一抹谁也看不懂的,冰冷的笑容。“他们想玩,我就陪他们,玩一把大的。”第二天一早,江彻就搭乘飞机,返回了南江省。他没有直接回平江,而是先去了省城。在江氏中心顶层的办公室里,他见到了集团财务总监赵海,以及那几个他从香江高薪聘请来的金融专家。“我们之前准备的,那个针对沪上‘飞跃’牌电视机的收购计划,准备得怎么样了?”江彻开门见山。赵海推了推眼镜:“江总,已经基本完成了前期的资产评估和接触。飞跃厂这几年经营不善,濒临破,地方政府巴不得我们去接盘。只是……”“只是什么?”“只是,我们集团现在的现金流,大部分都压在辽城和集团自身的扩张上。要拿出这么大一笔钱,去收购一个烂摊子,风险太大了。”赵海说出了自己的担忧。“风险大,收益才大。”江彻看着窗外繁华的南江市,“我要的,不是一个电视机厂。我要的,是它的牌子,是它的全国销售网络,更重要的,是它作为沪上知名国企的这块‘金字招牌’。”他转过身,看着赵海和那几个香江来的专家,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准备,成立中国第一家,真正意义上的‘产业投资信-托基金’。我们江氏,出品牌,出管理。然后,向社会,特别是向那些手握重金,却找不到投资渠道的国营大厂,募集资金。我们用他们的钱,去收购,去改造,去盘活那些像‘飞跃’一样,有潜力,却陷入困境的企业。赚了钱,大家按股份分红。”这番话,让在场的所有金融专家,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在1985年的中国,这套玩法,太过超前,也太过大胆了。这几乎是在政策的边缘,疯狂试探。“江总,这……上面能批吗?”“所以,我需要一个,让上面无法拒绝的理由。”江彻的目光,深邃如海。与此同时,平江县。吴主任的工作组,已经把整个平江搅得天翻地覆。陶瓷厂和食品厂被勒令停产,每天的损失,都是天文数字。那些闻着香味来的南方客商,一看这阵势,纷纷打起了退堂鼓。县里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热火朝天的投资氛围,瞬间降到了冰点。刘建国和张爱民急得嘴上都起了泡,却又无可奈何。对方手握中央部委的尚方宝剑,他们一个县委书记,一个县长,根本说不上话。,!全县的干部群众,人心惶惶。那个曾经被他们视为“财神爷”的江彻,如今,却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麻烦”。沈知微这几天,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局里已经有风言风语,说她跟江彻关系不一般,这次引火烧身,连累了整个平江。她不辩解,只是默默地,将所有工作组提出的“问题”,一条条整理归档,寻找着其中的法律和政策漏洞。她相信江彻,他一定有办法。这天,江彻的父母,江建军和周桂兰,也听说了外面的风声,急匆匆地从家里赶到了县城。老两口直接冲进了县政府大院,找到了张爱民的办公室。“张县长!俺们家小彻,到底犯了啥事?咋外面都说,他是奸商,是坏分子?”周桂兰一进门,就红着眼圈问道。她一辈子要强,最听不得别人说自己儿子的坏话。张爱民看着这对朴实的老人,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愧疚。他连忙起身,又是倒水,又是安慰。“婶子,您别急。小彻没犯事!他为我们平江做了多大的贡献,我们心里都有数!这……这是神仙打架,我们这些小鬼,跟着遭殃啊!”江建军抽着闷烟,半晌才憋出一句话:“那……那现在咋办?俺们家小彻,会不会有危险?”张爱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在平江上空阴云密布,所有人都觉得江彻这次在劫难逃的时候。一份报告,由江彻亲自执笔,通过何卫国的渠道,直接递到了京城最高层的案头。报告的标题,叫《关于运用市场化金融手段,盘活存量国有资产,解决国企改革资金困境的新思路——以辽城重机厂与沪上飞跃电视机厂为例的联动构想》。报告里,江彻完全没提平江的事。他用一种极具前瞻性和宏大叙事的笔触,深刻地剖析了当前国企改革,面临的最大困境——缺钱。国家财政紧张,无法给所有亏损国企输血。改革,改来改去,最后都卡在了钱上。怎么办?江彻在报告里,大胆地提出了他的“产业投资信托基金”方案。他提出,由江氏集团牵头,成立基金。然后,让那些改革成功,手里有了利润的企业,比如辽城重机厂,把钱投到这个基金里。基金再用这笔钱,去收购和改造其他有潜力的亏损企业,比如沪上飞跃厂。这样一来,就形成了一个“改革成功企业”反哺“困难企业”的良性循环。国家的钱,一分都不用动。用市场的钱,去办市场的事。这篇报告,如同一声惊雷,在京城的核心决策层,引起了巨大的震动。何卫国在看到报告的当晚,就直接打给了江彻。“你这个小子,真是每次都能给我搞出点新花样!”电话里,何老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和欣赏,“这个思路,太妙了!它解决了我们一直以来,最头疼的问题!”“但是,”何老话锋一转,“这个方案,太大胆了。很多人,思想上,转不过这个弯。阻力,会非常大。”“所以,我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所有人都看到,不这么改,不行了的契机。”江彻在电话这头,平静地说道,“而这个契机,就在平江。”何卫国沉默了。他瞬间就明白了江彻所有的布局。他这是在阳谋。他把自己的大本营平江,当成了一个棋盘上的“劫”。钱立群他们想吃掉这个“劫”,来攻击江彻。而江彻,却反手将这个“劫”,和整个国企改革的未来,和无数像辽城重机厂一样,嗷嗷待哺的企业的命运,捆绑在了一起。你要动平江?可以。那你就是在否定市场化改革的成果,你就是在扼杀国企改革的新希望。这个责任,谁,能担得起?“我明白了。”何卫国深吸一口气,“小子,你放心大胆地去做。天,塌不下来。”第二天。正在平江县“指导工作”的吴主任,接到了一个从京城打来的,让他浑身冰凉的电话。电话是钱立群副部长亲自打来的。电话里,钱副部长的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恼火。他没有多说什么,只下了一道命令。“立刻结束检查,回来。”吴主任懵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能听出部长语气里的挫败。当天下午,之前还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工作组,就灰溜溜地撤走了。他们走的时候,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像是逃跑一样。消息传出,整个平江县都沸腾了。刘建国和张爱民激动得,在办公室里,狠狠地拥抱了一下。周桂兰和江建军老两口,喜极而泣。沈知微坐在办公室里,看着窗外重新变得明媚的阳光,只觉得心里一块大石头,轰然落地。她拿起那份被工作组批得体无完肤的材料,用笔,在上面重重地画了一个叉。然后,她拿出了一张新的纸,重新写下了标题:《关于平江县涉外企业税收优惠政策的补充细则》。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释然而骄傲的,温柔微笑。她知道,那头巨龙,不仅守住了自己的巢穴。更用一场惊天动地的反击,为自己,也为这个时代,撬开了一扇通往更广阔天空的大门。而她,要做的,就是努力跟上他的脚步,为他守护好,这片他梦开始的地方。…………:()重生1980:从万元户到商业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