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不了,叶大娘,我们还得回队里上工呢!”后生们摆摆手,把板车推进院子放好,就笑着告辞了。
叶国强这才走进屋,他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大步走到火塘边,拿起水瓢舀了一瓢冷水就往嘴里灌。
看着老爹的样子,叶笑笑脱口而出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最后只轻声提醒道:“水凉,慢点喝,别呛着。”
叶国强喝完水,抹了把嘴,这才像活了过来。
他从怀里掏出粗布包裹的东西,小心地放在桌上,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件灰扑扑的旧衣裳,还有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颜色暗沉的棉花。
“衣裳和棉花都买了,照你说的,专挑了处理的次品,布票和棉花票都还有剩。”叶国强看向母亲,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
“剩下的票收好,以后都是金贵东西。”
叶奶奶的目光在那几件衣服上扫过,最后落在他脸上,“公社那边呢?事儿办得咋样?”这才是正题。
屋子里的空气凝固。叶笑笑抱着侄子的手,也不由紧了紧。
叶国强压低了声音,脸上透出一丝得意:“我找到王建军了,跟他说,队里不是要搞爱国卫生运动嘛,得清查老户籍,看看有没有早年迁走活者没了的,好统一规整档案。”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茶碗,又灌了一口水,才继续说道:“他没怀疑,还挺帮忙,带我去了档案室。老旧档案柜一打开,全是灰。我俩翻了半天,还真就找到了!陈家那个闺女,陈晓芬,户口上明明白白写着呢!出生年月、家庭成分,啥都有!因为当年走得急,后面又没人来销户,就一首挂在那儿,成了个死户。”
叶国强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折叠整齐、己经泛黄的纸,递到叶奶奶面前。“这是我让王建军帮着抄的一份底子,他盖了个档案室的章,说是备用。以后要是有谁查,这就是凭证!”
叶奶奶接过那张薄薄的纸,浑浊的双眼凑近,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那上面手写的工整小楷,清晰地记录着一个叫“陈晓芬”的女孩,曾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她看了许久,才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像是把心里最后一块石头放下。
“好。”叶奶奶将那张纸重新叠好,郑重地交到叶国强手里,“这东西,你收好,比粮票还重要。不到万不得己,不能拿出来。”
“我明白!”叶国强用力点头,他紧绷了一路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脸上露出了憨厚的笑容。一场天大危机,最关键一环,就这么被一个“查档案”的由头,天衣无缝地补上。
叶笑笑抱着怀里温热的小侄子,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她看着父亲脸上如释重负的笑,看着奶奶眼中重新燃起的沉稳光芒。她垂下眼帘,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父女二人的耳中。“爹,奶奶,辛苦你们了。”
叶国强憨厚地笑了笑,挠了挠头:“辛苦啥!就是你这腿脚不方便,自己住过去,再带个娃,咋忙得过来?要不……要不让你奶先帮你带着?”
“什么叫不方便?”叶奶奶立刻打断了儿子的话,那双锐利的眼睛扫了过来,“话不能这么说。这么说,外人听着,就像咱们嫌弃你是个累赘,不让你带孩子。”
叶国强被噎了一下,呐呐地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叶笑笑抱着小承安,沉默地听着。她知道,这又是新的一关。如何让奶奶抚养承安,变得合情合理,甚至让村里人称颂,这需要比捏造身份更精巧的“话术”。
叶奶奶将那张写着“陈晓芬”户籍信息的纸,小心地递还给叶国强,让他贴身收好。她这才走到叶笑笑面前,目光落在她怀里那个小小的、温软的婴儿身上。
“从明天起,对外人说,”
叶奶奶的声音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就说你,‘陈晓芬’,完成了英雄的遗愿,历尽千辛万苦,把这孩子送到了我们叶家。你对我们叶家,有天大的恩情。”
她顿了顿,让这句话沉淀。“这孩子,是你大哥战友的根苗,也是我们叶家必须要扛起的责任。你把他送到了,你的任务就完成了。接下来,抚养他,是我们叶家的本分,是我这个老婆子应尽的义务。不是你不方便,而是我们叶家,必须接过这个担子。”
叶奶奶转头看向儿子,语气加重了几分:“国强,你记住了。以后有人问起,你就说,‘陈晓芬’同志是英雄的守护者,是我们全家的恩人。她为了护着这孩子,自己腿都断了,我们叶家要是再让她拖着伤腿带孩子,那还是人吗?我们的脊梁骨,还要不要了?”
这一番话,瞬间将整个事情的性质都扭转了。不再是叶家收留一个残疾孤女和她的“拖油瓶”,而是叶家在报答恩情,在履行对英雄后代的抚养义务。而“陈晓芬”这个角色,也从一个可怜的投靠者,变成了一个有恩于叶家、值得敬佩的“英雄信使”。
叶国强听得目瞪口呆,随即用力一拍大腿,眼睛里全是光:“娘,还是你厉害!这么一说,谁都挑不出理来!咱们家照顾淑芬和承安,就是天经地义!”
叶笑笑垂下眼帘,看着怀里睡得香甜的侄子,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
她精神海中的无数知识和方案可以构建大楼、解析机器,甚至可以推演物理层面上的最优解,却无法像奶奶这样,用寥寥数语,就将一个潜在的社会性危机,编织成一个无懈可击、合情合理又令人同情的故事。
在这种根植于人情世故的生存智慧面前,她引以为傲的系统能力,第一次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抬起头,眼中适时蓄起一层水雾,声音带着沙哑与“不舍”,完美代入角色:“奶奶,可是……承安他离不开我……”
“傻丫头。”叶奶奶伸手,用粗糙的指腹轻轻碰了碰小承安的脸蛋,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孩子还小,谁真心疼他,他就跟谁亲。你住在村西头,我住在村东头,一天能见八百回,怎么就离得开了?”
她首起身,看着叶笑笑,一字一句地交代:“往后,你就安心养伤。我们叶家,欠你一条腿,欠这孩子一个家。只要我们有一口吃的,就绝不会饿着你们娘俩。”
她口中的“娘俩”,说得如此自然,仿佛叶笑笑和承安,本就是这样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