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说过一句假话——在这样关键的问题上,能做到不偏不倚、不说假话,那就实在是了不起得很的善意了。
巡视四面来看,看似亲密的太子属官各有心思,在皇太子面前十句话里总要有一两句假话,那原本也无可厚非;真正血亲的大将军和霍将军倒是不会说假话,但是为人臣子克尽职责,很多话题连碰都不会碰一下。又放肆大胆什么话题都敢涉及,又真实坦诚不会撒谎的,大抵也只有王先生一人了。
某种意义上讲,这甚至可以算是极为宝贵、极为坦诚的“诤友”——毕竟,敢对太子什么真话都说的,又有几个人呢?
太子停了一停,又道:
“有的时候,王先生在对谈之余,还让我不要拘泥于那一点教学上的内容,要多多向穆先生请教。”
是的,王某人一直在有意无意的教诲太子权谋心法,密不外传的屠龙之术;但在教授之余,却又反复提醒太子,这些权谋并不是什么玄妙的、崭新的的东西,它固然重要,但也只是重要而已;大汉所了解的权谋,并不比大秦或者战国高明多少,要想达成新的成就,还需要新的力量。
说白了,一个能让手下吃饱喝足、对外战争基本胜利的皇帝,就算权谋心术差了一点,其实也不算要紧;但反过来想……暴秦之败,肯定不是因为赵高没有权谋,对吧?
当然,新的知识不是凭空来的,而老登就一直在暗戳戳的做提示,让太子多多向穆某人学习,争取能套出更多更隐秘、更能配套适应于他教诲的那些“屠龙术”的内容。
不过,刘彻在这上面的态度,显然就有些太过于以心度心,算计无限了;至少穆祺愣了一愣,直接开口作答:
“我该说的,该讲的,都已经为太子教过一遍了。”
“王先生的意思是,喔还可以请教一些更隐秘的——”
“没有更隐秘的。”穆祺打断了他:“没有什么更隐秘的知识,没有什么不可示人的秘诀;陛——我是说,姓王的实在是想太多了;这里可没有什么家传心法——”
大概是在权术阴谋的气氛里泡久了,或者说是因为对理科本身的不了解,在老登的大脑中,可能还根深蒂固的留着某种显宗和密宗的概念——大汉皇帝外儒内法,口头喊的和实际执行的完全可能两样;实际执行的和心中真正相信的可能又是两样;一层一层层层嵌套,显宗用于宣扬,密宗用于办事,两者并行不悖,属于都要教也都要学的关键。而在他看来,自然科学大概也有这样的显密关系。平常可以教授的都是光明正大、能够公开见人的东西——也就是比较普通的东西。但只有私下里秘密传授的,那才是最有效、最带劲、最可靠的好玩意儿。
但很可惜,这种判断在现有的知识体系下并不成立;自然科学中不怎么存在“秘密传授”的好东西,或者说他的好东西基本都是公开的,唯一的麻烦大概是——这些好东西实在是太难了;太艰深了,完全超出了正常人的接受水平,于是变相达成了密宗的效果。但问题是,别说这玩意儿能不能教了,关键在他本人也不会呀!
不过……
“其实,我也大致明白他的意思。”穆祺道:“那么,如果太子没有意见的话,从现在开始,就让我们来学一点新的内容吧。”
当月二十日,在缓步行进大半个月后,太子的车驾终于驶出函谷关,到达了他巡视的第一个地点。
当月二十七日,太子车驾入南阳宛城,于此地召见了南阳太守,并视察了当地的冶铁业。
因为是光明正大,声势浩荡而来,所以当然没办法搞什么不打招呼不发通知的突然袭击,即使太子本人谦逊退让,也决计挡不住当地的高官热情洋溢,拼了命也要一拥而上。所以太子的仪驾是越拉越长,抵达宛城之时,已经是浩浩荡荡左呼右唤,一群千石二千石中二千石随行护卫,人数多得连郡守府都挤不下。
南阳在先秦时就以冶铁业闻名于天下,所谓“宛之钜铁施,钻如蜂虿,轻利剽遬,卒如熛风”,当年楚国以此与秦赵争锋,即使百战劲卒,亦锐莫能当。不过,在高皇帝执三尺剑平定天下以后,南阳的冶铁业反而骤然中衰,一度到了零落不堪、籍籍无名的地步,即使朝廷百般扶持,效用也并不昭著——没有办法,南阳的冶铁技术是为战争和武器而设计的,高皇帝后海内升平,倒覆干戈无所用之,原本在残酷厮杀中磨砺出的技术成了大而无当的屠龙术,实在很难适应新时代的发展,于是曾经冶铁名城的衰落,当然也就在情理之中。
自然,放纵这样珍贵的技术自然流失,是非常沉痛而可惜的事情。所以在上林苑的人员培训成功之后,皇帝就特别在意毗邻关中的工业发展,一口气往南阳输送了上百名人才及大量配套物资,希望这些新鲜血液能够吐故纳新、再整旗鼓,重新恢复宛城过往的荣光——或者用穆祺私下的话讲,“南阳老工业基地振兴计划”。
几年下来,朝廷陆陆续续也为这个振兴计划拨了数千万的大钱,至于其他的人才、物资,更是随用随取,略无吝啬;如今事情告一段落,当然也要叫自家亲儿子亲自下来检查检查,也算是甲方验收一番。
显然,这种甲方是绝对不好伺候的;所以陪同的太守提心吊胆,一路上简直是沟子都要夹得梆紧,偏偏一个二千石又没资格凑到太子面前讨好(太子属官得罪不起那姓王的方士,还能得罪不起你?),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后头。好容易出了城区,进入到专门为冶铁厂设立的工业园地,太子便坚持自己下车步行,还不许侍卫用黄盖遮挡四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