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作间,她神色很淡,额间柔软碎发微微地垂下,其下笼罩着的眉眼间依旧妍丽如初,但那浅色眼瞳之中,从前惯有的锐利冷意不见了,只透着几分叫人倍感陌生的寂静神色。这神色衬得她愈显姿容姝丽,气质沉净,却又不知不觉地给她渡上了一层灰败的死气。
死气与病气交缠,缭绕不散,于是那掩在之下的面容是远胜于白皙的惨淡苍白,叫她本就纤细的脊背愈发单薄。
而千年前那北境医神丁曦的影子再也寻不见了,一身傲骨被剔去,成了一株被扔下凡尘的空心病竹,落到了阴郁黑漆的泥潭之中,终日不见天光。以至于哪怕只是像眼下这般静坐着,也显得伶仃孑然,脆弱得好似随时都能轻易被打碎。
于是一旁的苍梧愈发觉得心口发疼,又想到方才从宋沛然之口得知到的她此世的遭遇,眼眶酸得通红,一时恨不能伸手走过去,像儿时那样将她揽入怀里,密不透风地圈护起来。
——天界杀神的女儿,她戕鸟一族的小殿下,怎的能受这样的苦楚?
可偏生,事实却是,她已孤身在这苦楚之中,过了一千年。
一千年了,自那次回溯之阵开启,她便离开仙界,带着灵力枯竭的残躯入了轮回,以灵魂投生开始转世。而后,每一次往生,她都会选择命格衰微的孱弱之躯,以凡人六感来历经种种苦难与病痛。
活着时,因病痛缠身或屡遭劫难,她或目不能视,或口不能言,却总是要担着“医女”之名来救济世人,唯独不渡自己。而死时,往往不过十八、十九之龄,却已是被摧残得形销骨立,心如枯槁。
而她这般折磨自己,却不过是为了千年前在回溯开启之时,跪在娵紫身前对着众生许下的“赎罪”二字。
——以自身灵魂的千年之痛,赎妖族帝后的杀戮之罪。
哪怕彼时,浮游剑的每一次出鞘杀人,其实都是她在以命救人。
如何救人?不过是利用那个被杀意操纵的帝后,令其在提剑杀人的同时,将剑身上早在那次雨夜里就刻好的回溯符文转入众生体内,锁其魂魄,以换得最终所有阵法一同开启之后的“死后重生”。
但她仍是认了这份罪孽,担了这份罪孽。
因为她始终觉得,救人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焚了神骨、真正开启了阵法的……泽尤上神。
是了,没错。她想。
她的夫君那样好,因此,那些所有的功德浮屠都该归于他,而其余所谓杀孽冤罪,让她自己来承担便好。
这样固执地想着,她便慢慢理所应当地觉得,只要自己担下的罪孽越多,那么,等到她夫君的可能,便越高。
因为于她而言,夫君是命中至幸,是她穷尽一切才可求来的福祉。所以,当福祉被命运收走,为了将其求回来,她便生出了放不下的偏执执念。执念愈来愈深,逼得她不停赴死转世,换取折磨,哪怕是眼睁睁看着自己魂魄在转世里一世比一世孱弱,也从未叫她放过自己,所选的命格,一次比一次病重,一世比一世寒苦。
她难过么?苍梧想。不,她分明是不难过的吧?
若非如此,为何在不久前,那宋沛然用她这一世的痛苦经历那般羞辱她的时候,除却因旧疾发作而发出的咳嗽,她都没有多大的反应?
苍梧都不敢想,若是自己方才未曾出现,她是不是就那般以病弱之体沉默着,任由对方拽着她的手一步步落入泥潭里,最后受尽折磨,在苦痛里断了这一世的性命。
可……只要她不饶恕自己,只要她等的那个人没回来,她便无法听话地跟着自己离开这噩梦般的轮回,也永远都不记得善待自己。
长久的沉默之后,曦——祝曦端过青瓷茶壶,正要起身再去续一壶凉水,忽而便听得苍梧道:“那……既然小曦不愿以旧时的身份回去,不如就以眼下的凡人之躯,同我去一次天界吧。”
“这样可以么,小曦?”
祝曦一顿。
下一瞬她似是要再举步继续向前,身后人却是突然身形一闪,一下出现在她眼前,抬头叫二人视线猝然交错。
“别走!”
蛟龙周身天生的寒气围了过来,逼得那面色苍白的少女匆忙闭眼,那双淡色的唇无意识地抿了抿,面上浮现出几分无措与茫然。
见她似有所动,于是苍梧更凑近了几分,按住她想要退后的动作,又将嗓音放得更缓了些许,尾音轻哑得似在哄着,压得眼眶发疼。
“别走……”
“小曦,求你了,就跟师姐回去吧。”她恳求道,“哪怕只留三日,也是好的,因为……因为三日之后,便是鬼生与拂清的幼子——天界二殿下的百岁诞辰了。”
“鬼生说,他的小殿下因天生神格不稳而生了重病,极可能活不过弱冠之年。因此,他想以前世丁符的身份,求他的姐姐……救救他的幼子。”
————
三日后,天界。
天际未晓,昼夜将倾。
朦胧的天光还未能转明,而天门前的巡守天兵却已然如平日里那般绕着宫墙走过一轮,接着便开始一一看察分散在各处神仙宫殿,其中一列小队一路步履不停地绕行了许久,而后,到了本该是重兵把守的天帝寝宫——拂清宫前,却是忽而停了脚步。
末了,他们便就这般伫立在宫门前百里之外,神色肃穆地,听着身后宫门内侧隐隐传来的丝竹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