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回话。他今日一天都沉默异常,少有波澜。这样其实也好。
我由他将我慢慢腾挪,躺靠在他的膝前。这着实是个很舒服的姿势,正适合我就此长眠不起。
云何欢不想说话,我就让他把雪瓜拿过来,照我以前追着他喂一样,让他一块块喂给我。此物性寒,入喉凉浸,我已很久没被准吃过了。
有内侍悄声掀帐,进了亭,将一托盘放在案角处,又揩了揩眼,默默退出去。我看见里面正是一盏金杯。
我扭了个身,扒着云何欢腿上的衣裳道:“上次臣喝这种东西,用的杯子就是金的。很是嘲讽,臣不大喜欢。换成铜的吧。臣以前喝霜华酒就爱用铜杯。”
云何欢点点头,喊了一声,让人去换。
我望亭顶,说:“多谢陛下不嫌脏污,肯在这种时候陪着臣。”
云何欢抚我面颊:“原本应该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的。”
我道:“在臣卧房枕边,有个匣子,臣与陛下分开时,陛下给臣写的信都在里头。臣想用它同棺陪葬。无需金银,另外放些书籍竹册即可。”
他闻言,身体又僵了一僵。
我说:“臣舍不得烧陛下的信。”
云何欢弯下腰,亲吻我眉心:“嗯,听你的。”
我不敢相信他变得这样好说话。我本以为要劝导一会,是以根本没准备在这当口要聊什么。
不多时,内侍再度进来,放盘就欲走。我叫住道:“先拿给我吧。”那位置我够不着,让云何欢亲手拿给我,对他过于残忍。
内侍顿时没有忍住,扑声哭跪下去,根本不敢多动弹。
最难劝的居然是这些人。我正欲再开口,云何欢先道:“将酒拿给秦太傅,太傅只是许久没尝过,想喝酒了。”
内侍深深磕了三个响头,才跪起来,哆嗦上前,双手将酒杯奉进了我手里。他退走时,又是咚咚咚三声响。
我靠着云何欢稍坐起身,不禁笑:“臣还以为最难劝的会是陛下。”
他微微垂下眸,仍没有神情。我看见他眼底已干涸出血丝,是了,他昨日前日就已将泪哭尽了。
可能此刻不会怎样,在我走后,才会爆发。
我将酒盏提到面前:“诸事繁杂,臣身体又差,以至于臣到现在……都没能与陛下成婚,喝一盏合卺酒。今日终于有酒能喝,望陛下原谅,这一杯,臣不能与陛下共饮。”
他一只手搭在我腰间,收紧了一下。不知是不是挽留。
而我已仰头,将酒一杯饮尽。其味不辣,甘甜。
他捏在我腰间的手,也跟着缓缓地松了。
我重新下躺,枕他膝前。暂时没什么感觉,我便道:“陛下,臣要睡了。臣还想说,臣今生今世能遇到你,到最后还能真正拥有你,真是很高兴。我这一生,到这时候,已过得非常幸福了。”
他还是那样,像个无神的布娃娃,手指一次又一次从我发间捋下去,神色木然,失了魂一般。
胸腔中渐觉沉重,有麻冷泛开,我还能提两口气,继续说:“臣知道,陛下与臣这辈子,根本没有过够,臣真正想与陛下讲的话……也不可能讲得完。所以,何欢,若世有轮回,我……会守在轮回台前……”
这的确是十分厉害的药,虽如他所说,不疼,可就服下如此片刻,我眼前已昏得什么都看不清。连仅剩的光影都在消失,更不提,再看他一眼。
我想说,我会守在轮回台前,等你百年。
可能天下众生芸芸,轮回之后,来世也很难再重逢,但我依旧会等你。到时一路上,我会把我还没来得及说的所有的话,都讲给你听。
意识沉眠下去时,我在竭力动嘴唇,上面这两句,我也不知是说了还是没说。
最终,我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一块无知无觉的冷石,就这么搁在那了。但具体在哪里,我也不晓得。
大约人死了就是死了,世上并没有阴曹地府,也无前生来世。
那我想我应该消散,可我又清清楚楚感觉自己没散,倒像是被关进一片漆黑里。偶尔,远处依稀有光亮,又转瞬消失。
不知过去了多久。
突然这回,那光亮没再消失,往我这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