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直身,揉了揉他脑顶:“陛下错了,这并不寻常,去年前年,过去十年,天下混乱,很可能根本见不到这样的丰收之景。只有今年起,才变得寻常的。陛下还记得今年年初,您做了什么事吗?”
我如此缓缓地引话进去,他起初目光迷惘,到最后蓦地清明,有些反应过来了。
我抚过他胳膊,沿臂膀再往下,摸到了他的手,然后轻柔地扣住,握进自己掌心里。
“臣已经,很久很久没给陛下讲过诗了,”我笑着说,“上一次陛下听臣讲诗,还是在陛下十二岁的时候。臣今日再给陛下讲一首诗,可好?”
阿娘
一位士兵少年离家,八十岁才得以从军中放归。可他回到家中,已只见一片荒芜,父母亲人均已离世。他收集家周围的野菜做下一桌饭菜,却连给谁吃,都不知道。
我讲了首诗,解释了一个故事。云何欢由我牵着手,听得聚精会神,瞳眸明亮如星,耳朵尖似乎都立了起来。此时此刻,在辘辘摇晃的车中,仿佛时光都倒退回那个逼仄的小茅屋里了。
我说:“这诗非大家之作,乃是一首民歌,臣小时候便听邻里孩童唱过。这些年,连年征战,帝位不稳,内有豪强逐鹿,外有戎狄犯边,以致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便是有人侥幸从战乱中活下来,也和这诗中一样,回家却发现家人早已不在。人都没有,更不要说陛下今日所见的,海浪一般的麦田。”
我讲到这,云何欢的手下意识往回缩了一缩。我继续扣紧,拉至自己心口。
“陛下,你看,天下在你的手上正慢慢变好。”
我轻声说:“可能你觉得自己没做什么,但这只是一开始,未来还有几十年,一点一滴地做,必将积水成渊;可能你还觉得自己得位不正,但臣早已说过,大殿下从没想过与你抢皇位,他若还在,也会是你最亲近的兄长,最重要的家人,和……嗯,第二忠心的臣子。”
云何欢听到最后,不禁勾动唇角。然后立马收起表情:“秦不枢……这么认真讲诗,做什么逗我。”
我道:“陛下眼中总含着泪,臣就喜欢陛下能笑一笑,把无谓的烦恼都忘了。”
他垂下头,倔强地鼓起嘴,好像被逗笑是很耻辱的事。不过后面一路,他都由我捏着,没再把手收回去。
窗外麦田远去,金黄变作天边的一条线。快进兰县城门时,云何欢仰起脑袋,还是不确定:“真的……全都能慢慢在我手上变好?”
我挑眉头:“一个明晃晃的例子,不够陛下找回自信?陛下以前可天不怕地不怕的。”
提起以前,他有些惊惶:“以前我又笨又坏,把一切都搞得不能再砸。要不是我乱来,你也不会喝……那种天不怕地不怕,怎么能夸。”
我道:“以前是以前。现在陛下知道何为对错,自然就能让一切慢慢变好。陛下,要相信自己能弥补过去,能弥补那些做错的事、做不到的事,今后为天下百姓谋越来越多福祉。”
可云何欢是个死闷葫芦,不大容易劝。手指几番动,推开我手,还是收回自己袖里。
我继续看窗外,试试路上能否再找出个可鼓励他的例子。
为来回两县之间不扰民,仪仗刻意减了规模,类似太守出行的队伍。进城后,百姓安居乐业之景一看就很多,行人来往,商贩叫卖。
我照旧指点给他看,云何欢跟着点头,神色模样松和了些,但没有更多表示。
也许这种鼓励一股脑塞给他,他并不能当下反应。
后天回京,明日没有安排。在这北境边城,去哪都可以。
我暗自打算,准备等明天再与他好好说一回。
唔,可能也不仅是“说”,到时候看发展。
车马继续行着,忽然听见外面骑马护驾的谢元道:“你们继续护送陛下回去,我去瞧瞧。”
我掀帘问:“谢将军,发生什么了?”
谢元向我拱手:“太傅大人恕罪。下官方才望见,左边小巷走进一行人,为首者似乎是下官副将赵厉家的管家,还拖着一车用布遮掩住的东西。这些人鬼鬼祟祟,十分奇怪,故而下官打算前去查看。”
算是一桩可以调查军将情况之事。我转头对云何欢道:“谢将军副将底下的人行为异常,陛下可要去瞧瞧?”顿了顿我补充,“我们不带人马,换身常服,悄悄地去。”
云何欢难得起了兴趣:“这,听起来像偷偷查案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