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泊的车停在墓园门口。引擎熄火后,四下顿时陷入沉静。车门推开,他下意识地把外套下摆拢了拢,又从副驾驶上取过那束花——一束白色百合,花瓣洁净,包得极整齐,尾部系着细细的黑丝带。
他沿着墓园的小路慢慢往上走。
脚下是积雪尚未完全消融的石阶,湿冷的水气渗透进鞋底。他一手揣在兜里,一手提着花,低头走着,呼吸里吐出的雾气在空气中一团团化开。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他停了。
墓碑就立在一棵光秃秃的银杏树下,墓碑不大,黑色石面磨得很光,照片被玻璃罩护着,依旧清晰:张继川二十八岁时的模样,嘴角挑着一点笑,眼神里藏着一丝玩世不恭的锐气。那种笑,仿佛下一秒就要张嘴说“你小子怎么又来了”。
应泊看着照片,低头一笑。
“……又来看你了。”
他蹲下身,把百合放在碑前的石阶上,顺手把几片被风刮来的枯叶扫开。墓碑前已经有几束风干的菊花,被风雪洗刷得颜色近乎透明。
“我带花来了,你以前老说我不会选礼物,现在好像也差不多。”
他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坐在一旁石凳上,抱着膝盖缩着身子,像在等一个迟到的老朋友。
“最近啊……身体在慢慢恢复,很少咳嗽了,拍肺片也基本看不出阴影。心理医生也看过了,医生说我应激反应算控制得不错,晚上能睡四五个小时,不再总做梦了。也没吃药了。”
他漫漫地想着,也漫漫地说着:“工资……绩效是扣了点,现在哪里都没钱,体制内也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不过影响不大,钱本来也不多,能养活自己就行。”
他顿了顿,脸埋进围巾里,声音透出几分闷闷的温度:
“春天准备和从辜去办意定监护……这事我们拖了太久,你肯定想不到吧。其实我还没跟家里人说呢,不过他们也不在乎就是了。”
“蔚然走了。”他怔了一下,又补充说,“别误会,我说的是,离开望海检察了。”
“叔叔阿姨资助她去读研究生,也许还会考虑出国。她以前没敢告诉你她学艺不精,现在是下定决心要走你走不到的学术路了。我没劝她,也许这对她而言是个改变人生的决定。”
“她说……她要做一个配得上你名字的人。不过我也跟她说了,可以学着放下,留下的人不能总背着包袱过日子——我觉得你应该也是这么想的,你是最舍不得她掉眼泪的那个人。”
“放心吧,我会替你好好照顾她。”
说到这里,应泊低下头,手指轻轻抚过墓碑上的名字。
“张继川。”他念得极轻,“你啊……真会留下麻烦。”
他苦笑一声,又不知怎地沉默了一会儿。风吹过墓园,将不远处几面小旗帜吹得啪啦作响,像谁在召唤远方归人。
“我偶尔还是会想起咱们几个吵架的日子。”他说,“我手机里还存着过年时你们把我家搞得一团乱的照片和视频,清理手机的时候翻了出来……然后我就没再清理了,内存不够的话就换一个,我怕按错哪个键,把那些弄丢了。”
“我还记得我从海上死里逃生的那天,你、从辜和嘉朗挤在那样一个小小的病房里,我躺在病床上。从辜和嘉朗你一言我一语,谁都不肯让谁,你跟他们不一样,你只想做我爹。”
“……你不知道。”他喉间几不可闻地哽了一下,“也许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那天没去送你。”
他声音哑了一些,抬起头望着墓碑上那张永远不会老去的脸,眼神酸涩。沉默良久,他终于长长地吐了口气,仰头望天。
天色已经晚了些,冬天的日光向来短,天穹像被墨汁掺稀,抹得灰蒙蒙的。云层浮动的缝隙里漏下一道细光,把整片墓园拉得格外静。
“我知道你在的地方肯定比这儿热闹。你最怕无聊了,也不愿意安静太久。”
他把围巾拢好,背脊挺直,看着那块墓碑。夕阳映在他的侧脸上,红得像是烧透的铜,照得他眼眶微微泛红。
一缕一缕丝线似的云,从漫着金光的天际线边沿攀附上穹顶,竟像是编出了一个笼子,将人们关在下面了。应泊眯着眼看向高空,日冕散出的光华洇透了每一层云翳,叫人不敢直视它的真身。
也许是二十岁?不,大约是十几岁,那些还有闲暇望天的日子里,他的确想过笼子外面是什么。
后来他长大了。
笼子外面是红酥手,是绿丝绦,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已经把自己嵌进了笼子里,只要在这天地囚笼中弯着腰耕犁,打理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其他的统统不要想,也不必想。
还是得往前走,走不出去也得走——谁说不是呢?被马路车流追赶的流浪狗得踉跄着走,从网里跳到地上的鲤鱼得蹦跳着走,初来乍到迷失方向的旅人得踌躇着走。万千有形的、无形的有情众生,都是大时代下的一滴水,汇成了悲与欢的激流,彼此推着、搡着、裹挟着,连日消月长都无所察觉,便嘶哑着喉咙奔向始料未及的尽头。
于是,应泊抽身而起,拍掉裤腿上不存在的尘土,转过身,往前迈了一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