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刚当上合伙人的那一年。”
应泊没出声,只稍稍把身体前倾了一些。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办公室抽烟。以前一直觉得,等熬到合伙人,一切都会好起来。案子不需要自己抢了,合约也不是别人塞我桌上的生肉,会有人听我说话,有人给我倒水,签字也能大一点。”
“但你猜我那天干了什么?”
陈嘉朗轻轻一笑,脚边是烈焰灼腾的呼吸。
“我还是在帮忙收拾别的合伙人的烂摊子,还是要给甲方改掉他们自己违法的合同条款,还得对底下实习律师说‘这是机会,好好做’。”
“我那时候就想……是不是我错了。是不是我的不甘,不是因为我不够高,是因为——不管多高,我都得这样活着。”
他轻轻咳嗽两声,带着一点血腥味的喘息。
“后来我看着底下那帮年轻人,一个个刚进来,眼神清亮,说要干点大的,三个月后也开始学会推锅、低头、给关系户改材料……我那时候忽然就明白了。”
他停了一下,肩膀剧烈地起伏一次。
“这个世界不是运转错了,它就是这么设计的,把新鲜的、纯净的、愿意去相信的人,一口口吃掉,让他们慢慢变成我们这种人。”
“吞他们的血、他们的理想、他们的命,让上头那团臃肿的肉瘤活得更久。”
那一刻,风几乎把整座高台掀起来。应泊一动不动地站着,心口剧烈起伏。哪怕早就听过陈嘉朗无数牢骚、愤怒、妄言,但从来没有一次,这么钝地扎进他心里。
陈嘉朗这才缓缓转过身来。
风把他脸上最后的表情清清楚楚地摊开。他没哭,但脸颊抽动,嘴唇裂开,眼神是长久压抑之后的疲倦。他盯着应泊看了很久,最后勾了下嘴角:
“公诉词——写得不错。”
应泊怔了下,喉头动了动,眼里倏地就浮起一层水光,哽咽中带着一点笑。
“……我熬夜写的。”
陈嘉朗听完也笑了,他立在边缘,沸腾钢水在他脚下如恶兽咆哮,炽热光芒将他整个人渲成一抹剪影。风从破败窗框之间灌进来,呼呼作响,卷着锈粉和烧焦的金属气味。
他突兀地问:
“他们给了你多久?”
应泊抬眼看他:“半个小时。”
陈嘉朗轻轻一笑,低头看了眼手腕上那只手表,耸了耸肩:“时间还早。”
他转头望着应泊,那笑意带着说不出的熟稔与疲倦:
“再说点什么吧。你不是……最能说的吗?”
应泊缓缓走近一步,鞋底踩过热烘烘的钢板,发出沉钝的响声。他没立刻开口,而是看着那张熟悉却陌生的脸,喉咙像哽住了一样。直到又走近了一步,他的声音才带着明显的哽咽低低响起:
“嘉朗……别这样。”
“你没必要这么做,你可以停手,可以认罪,我们还可以走出去——你还有选择。”
陈嘉朗眼神一点点沉了下来,眸光深得几乎要滴出什么东西。
下一秒,他开口:
“……除了这个。”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刮刀,直直削在人心里。
应泊没有退缩,只是更低地说:“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陈嘉朗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先是苦笑,接着笑意逐渐扭曲,最后忽然一声冷笑炸出,伴随着那声狂笑,他猛地从外套里抽出一把手枪,寒光在钢水反光中一闪!
“应泊,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他怒吼。
枪口直直对准应泊的头颅,他的眼睛瞪得像要炸开,喉咙里迸出撕裂般的咆哮,像野兽在临死前的嘶吼。
周围风声呼啸,钢炉下如火山般轰鸣。
应泊却一步未退。他只是缓缓举起手,一把握住枪口,手指并不颤抖。接着,他用枪管抵住自己额头,闭了闭眼,睁开时,泪已经沿着眼角滑落。
“你要是觉得杀了我能解气……”他沙哑地说,声音几乎飘在烈焰中,“那就开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