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人员继续在现场勘查。就在这时,一名穿着防护服的民警从玄关处走进来,将一个证物袋递了过来:“玄关左侧墙角地砖缝里发现的烟蒂一枚,有口唾痕迹,送去化验了。”
烟蒂的颜色是浅蓝灰,烫银字体略有剥落。路从辜只是瞥了一眼,便安排技术人员继续勘查,应泊没看清,目光迟疑了一下,多留意了一眼。
看清那枚烟蒂的瞬间,他脸色陡然煞白。路从辜正指挥着邻里走访分组,并未察觉身旁应泊的变化。
空气里弥漫着呕吐物的酸腐与廉价白酒的挥发味,窗外初光未至,一切都还在夜色中坠落。应泊没有说话,只悄悄往走廊另一头走了几步,仿佛那里空气能更清新些些。他靠着墙,手指无意识地握紧又松开,冷汗湿了衬衣后背。
如果他没看错,那烟蒂所属的品牌,是陈嘉朗最常抽的那一款。这牌子不是市场主流,价格高,据说口感发甜。应泊曾在陈嘉朗的怂恿下试着抽过一根,直咳嗽得不行,陈嘉朗却说它尝起来甜甜的,是他唯一能接受的。
而现在,它出现在了第四个死者家中。
至于那首《绿度母心咒》,应泊也记得,旋律长、节奏缓,歌词只有一句“嗡大咧度大咧度咧斯瓦哈”,是陈嘉朗常听的,尤其在熬夜时、压力大时。甚至那次应酬喝到胃出血窝在应泊怀里时,陈嘉朗也是一遍又一遍地放着这首,低声说“听这个,能帮我撑过去。”
应泊忽然有了一种顿悟感。立法专家、司法人员、行政干部,现在又多了个记者——好像有什么,像是蛛网一般,将一切都串联起来。
他想起一场讲座,是研究生那年他和陈嘉朗一起去旁听的。主讲教授高声讲述当代社会三大显性权力的结构与动态:立法权、司法权、行政权。接着又谈到新兴的“平台化社会”,说媒体权力和网络权力正在逐渐脱离原有系统,成为新的“第四权”“第五权”。
“这些权力同样没有天生善恶,它们甚至没有意识。”讲到高潮处,那位教授笑了笑,“所以各位记住一句话——法学就是神学,都可能是最缺少批判精神的学问。”
他想起来了。
那场讲座上,主讲教授说完这句话后,一旁的陈嘉朗若有所思,附耳对他说:
“法学就是神学,权力就是神祇,我们都是权力的殉道者。”
第132章证量倘若一切是真的,他将不得不站在……
那枚烟蒂静静地躺在证物袋里,微微焦黑的尾端像一只燃尽的眼睛,死死盯着应泊的心脏。
它躺得太明显了,应泊这下子明白了,不是无意遗落,而是刻意摆放。玄关边的砖缝不是藏匿烟蒂的地方,更像是一个古怪的展台,任它在灯光下暴露、昭示、讥笑。它像是一把钥匙,又像是一根针,死死扎进应泊肺部那片还没长好的瘢痕。他胸口剧烈一缩,肺部剧痛随之涌上来,一瞬间连咳都咳不出来,只能张着口,空气仿佛被刮成碎冰,一片片割过气道。
它完全是一个故意留下的线索,明晃晃地丢在那里,像是嘲讽警方的愚蠢,又像是好心提点应泊该如何思考。应泊的双眼重新摸回那片发现烟蒂的玄关地砖,几乎能看到那个被高定西装包裹的、形销骨立的影子站在那里,轻巧地向他招招手,笑着说:
“是我啊。”
应泊死死撑住走廊边的立柱,整个人几乎弯了下来。
他试图稳住呼吸,试图告诉自己这可能是误会,是偶然,是凶手用这种高档香烟伪造证据,或是程颐曾经与人共处一室,那人碰巧也抽这烟……可每一种可能性在脑中一冒出来,立刻就崩塌得四分五裂。他拼命构筑的每一道解释,如纸搭的桥,一触即碎。
陈嘉朗听绿度母心咒,抽这款烟,爱讲讽刺的古怪故事,知道每一起案件的法理漏洞,并有能力去筛选、布置、施压甚至消失。他注销了律师证、切断了所有社交,失联近两个月。
从程颐的生前履历、她的信念与困境、到死亡方式的“安详”、房东提供的邻居特征……一切都指向一个人。
应泊抬手抹了把额头,冰冷。脸颊湿湿的,不知是汗还是泪。
他迅速滑出手机,调出联系人“陈嘉朗”,点下通话键,等着那一声能救他于癫狂的“嘟——”
没有。
“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第二次,第三次……他机械地一遍遍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得到的却只有同一个残忍的结果。他退出来,又点开短信,疯狂地输入一条又一条文字:
“嘉朗,你在哪?”
“接电话。”
“你是不是疯了?”
“你是不是做了这些事?”
“回答我。”
“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到底为什么要连我也瞒着?”
“嘉朗……”
一个接一个发出去,像是扔石子进深海,连回音都没有。
应泊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蹲下来,什么时候手机滑落在脚边,什么时候视线变得模糊。他只知道自己胸口像塞了一团铁屑,翻滚着,刮着,一点点把他撑裂。他捡起手机,手抖得厉害,眼泪已经模糊了屏幕上的字。
他喘得像破了洞的风箱,周围民警还在忙碌,技术人员进进出出,有人喊着找检测报告,有人搬出案箱,有人调监控。他一个人躲在玄关外那点被灯光遗漏的阴影里,像一块不能动弹的破石头。
他曾无数次嘲笑别人对陈嘉朗的偏见,曾在所有人面前为他辩护、袒护、劝解。他以为陈嘉朗只是走不出过往,不愿妥协,但他从未想过——他从不敢想。
倘若一切是真的,他将不得不站在“神祇”面前,对抗那个自己亲手塑造过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