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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100(第3页)

那时他只顾着和陈嘉朗怄气,并没有留意太多细节,眼下回忆起来,才发现一切有迹可循。应泊忍不住叹气,斜靠在办公室窗边:“他一个月前就确诊了,一直瞒着不说。我想,他本来身体状况就不太好,让他一个人跑医院,我还是有点不放心。”

“去哪儿看病?”路从辜问。

“肿瘤医院。”头痛更严重了,应泊低头按揉太阳穴,“专家号不好排,川子做实验写论文压力大,我也不想让他操心,花了五千块钱从号贩子手里抢的。”

默然良久,路从辜又一次开口:“小棠妈妈也在那里治病,我跟那里的大夫比较熟,可以跟你们一起去,你忙不过来的话我也能搭把手。”

这下轮到应泊措手不及了,他原本纠结的是要不要瞒着路从辜偷偷走一趟,实在不敢想路从辜愿意陪他一起去。他心下五味杂陈地翻腾,最终只能怔怔地挤出只言片语:

“你……”

“没什么好置气的,毕竟……他也是你的朋友。”路从辜直接打破了他的踌躇,“就这么定了……你别提前告诉他,他一定不乐意。”

挂号窗口的日光灯嗡嗡作响,将人影拉长又揉碎在瓷砖地上,天气本就闷热,被医院门诊部熙熙攘攘的人气一蒸,叫人直欲作呕。

用不来高科技的老人杵着拐杖,杖头在地面敲出急促的顿点,却敲不破挂号窗口后那张麻木的脸;穿红毛衣的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大孩子,背上背着一个睡熟的小孩子,还要腾出一只手推轮椅上偏瘫的丈夫;裹白大褂的医生推开拥挤的人群,眼底泛着常年值夜班的青黑,踩着胶底鞋匆匆掠过;护工推着铁床碾过,车轮在地面犁出两道蜿蜒的疤,床板上蜷缩的人形活脱脱是具未盖棺的尸。

这医院里唯一鲜活的生灵,或许是窗外啄食面包屑的麻雀。

走廊的地板亮得晃眼,倒映着天花板上的灯管,一格一格将人群的影子钉在原地。陈嘉朗挂着点滴蜷在候诊椅上,脊背佝偻着,头深深地垂下去,像片马上要被踩碎的枯叶。

不仅是路从辜,连应泊都极少见陈嘉朗这副苍白单薄的模样。记忆里,陈嘉朗刚从实习律师转正后,就花掉了身上所有的积蓄,给自己定制了一件奢侈的西装——此人向来如此,就算是饿死,也不能把窘迫露在外面,叫人看了笑话。

他似乎起床后没有打理头发,或许是因为没力气。而那一头柔软茂密的发丝很快会在化疗的折磨中尽数脱落,剥夺这个骄傲的青年最后一点自尊。

应泊心里揪得发疼,脚下像灌了铅一样沉。他在陈嘉朗身边站定,找不出合适的字句开场,只好轻拍对方的后背。陈嘉朗缓缓抬起头,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停,又迅速扎在路从辜身上,嗓音沙哑,眼底满是警惕的冷笑:

“应泊,你是怕我死得不够早吗?”

相处六年,应泊很了解这个老友了。聪明如他,不可能猜不出路从辜的来意,只不过傲气让他不愿接受这份好意罢了。

“病历给我。”路从辜懒得跟他斗嘴,递上一杯粥,“红枣粥,应泊说你早起检查没吃饭,待会儿拍完片子喝掉。”

“难为路警官了。”陈嘉朗稍稍收起那副促狭的神色,但还是推开了粥,又被应泊强塞进手里。应泊瞥了眼输液管,伸手调整滚轮:“调太快会心悸,你不想在增强CT室吐我身上吧?”

“怎么不想?”陈嘉朗仍然死盯着路从辜,观察着那张脸上的每一分变化,“又不是没吐过。”

“……不可理喻。”应泊从他手里抢过病历,翻开来看,医生字写得龙飞凤舞,压根看不懂,只好合上。路从辜默默接了过来,转身就走:

“你陪他去拍片子,我找大夫谈谈。”

一直到路从辜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应泊才坐下来,盯着陈嘉朗的点滴瓶出神。陈嘉朗也收起了满身的刺,颓靡地仰倒在椅背上:

“昨天晚上发烧了,39℃,烧得脑子不太清醒。”

“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因为……没有资格。”陈嘉朗自嘲地笑笑,“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就认认真真交下几个朋友,现在也不至于……”

“现在也不晚,只要你愿意,他也可以是你的朋友。”应泊打断他的话,起身望向CT室的防护铅门,“快到你了,需要我陪护吗?”

许多老人孩子都是一个人进去拍CT,陈嘉朗哑然失笑地摇摇头。待点滴打完,找来护士帮忙拆除,应泊扶着他一瘸一拐地送进CT室,看他躺在仪器上才不放心地退了出去,在门外数着分秒等待。

铅门又一次打开,陈嘉朗扶着门走出来,脸色比方才更苍白了。应泊三两步上前,让他靠在自己怀里,陈嘉朗看着他想说些什么,吐出来的却只有一声干呕:

“唔……”

应泊敏感的神经又一次被挑动,一旁的护士出言解释:“对比剂的不良反应而已,不用紧张。”

观察室里,陈嘉朗吐得昏天黑地,应泊帮他拍着背,转头找其他人要来了几个呕吐袋,俯身帮忙收拾着一片狼藉。陈嘉朗不敢看他,用矿泉水漱口,干涩的喉咙几乎说不出清楚的话:

“真丢人……下次不让你来了。”

“又不是没收拾过。”应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观察室外,路从辜探头探脑,很快发现了二人,带着应泊嘱咐的湿巾和矿泉水靠近。

“去拿片子。”陈嘉朗向应泊使了个眼神,“我和路警官有话说。”

应泊犹豫再三,探询地看向路从辜,最终还是在那双安抚的眼睛下妥协,带走了垃圾。路从辜坐在了应泊的位子上,没有主动挑起话题。

“我家境不好,做人也不像样子,上学时就没什么人愿意搭理我,除了应泊。刚转正那一年,我跟着合伙人出去应酬拉案源,喝酒喝到了半夜,胃出血倒在洗手间。应泊那时候在基层院,刚提审完嫌疑人,打车来找我,用外套裹着我送到医院。”

陈嘉朗断断续续地说着,语气里没有半分耀武扬威,只是回忆。路从辜指节捏得发白,窗外急救车的鸣笛由远及近,像一把钝刀割开沉默。

“你跟他合作这么久,应该知道他的性格,那样一个自己病倒都轻易不会请假的人,不眠不休地守了我三天。”陈嘉朗突然笑出声,“其实,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一定也这样呵护过你。”

路从辜无言,盯着他手背滞留针附近的淤青。陈嘉朗轻咳了一声,接着说:“他这个人……简直无可救药。爱所有人,却不知道这样等于谁都不爱。”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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