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陈嘉朗都有意无意地引开话题,从手底下的废物律师讲到棘手的案子,就是不肯说正事。应泊哪里有心思听下去,可又不敢对他说狠话甩冷脸,只能烦躁地按着喇叭。陈嘉朗自然发觉了这一异样,这个以往堵上一两个小时的车都有心思开玩笑的男人第一次在他面前表露出不耐烦,他便悠悠地住了口,转头望向车窗外:
“……我以前好像是对你太任性了点。”
“能不能别说这种话?”应泊的耐心已经几乎耗尽。他把车停在山脚下的停车场里,下车帮陈嘉朗打开车门,却不是为了扶人下车,而是为了把人堵在车里:
“一定要上香吗?要不我们去医院吧,找最好的大夫看看。”
陈嘉朗摇了摇头,话说得很轻,却极为坚定:“一定要去。”
应泊叹了一声,只好让开身子:“不舒服就告诉我。”
沿着山路拾级而上,陈嘉朗很多次都要扶着青石栏杆停步歇息。树木郁郁葱葱的影子像一袭褪了色的缎袍,缓缓笼住不远处禅寺的飞檐。鹿野寺名气虽然比不上那些全国闻名的古刹,但香火还算鼎盛,一年里时时有人来拜谒。
时间还早,寺里除了来往的僧人,只有少许游客。二人在正殿前站定,香火气在梁柱间游走,缠住那些匍匐在蒲团上的影子,善男信女们捧着执念跪拜,金漆菩萨垂目望着人间,也不知听没听见有情众生的苦厄。
寺内有免费供应的线香,但陈嘉朗还是自掏腰包买下了最好的那一种。他熟稔地请沙弥填了长明灯油,取了香折返回来,递给应泊一支。
应泊摇摇头拒绝:“我是党员。”
“这里没人知道你是党员。”陈嘉朗没有收回手,“求一下吧,万一有用呢?”
拗不过他,应泊只好接了过来,点燃后攥在手里,却不知道该求些什么。他敷衍地对着菩萨拜了两拜,像甩掉烫手山芋一样把香插进香炉里,双手抱胸看陈嘉朗跪在破旧的蒲团上,仰头凝视菩萨低垂的眉眼。香灰落在风里,掠过陈嘉朗的鬓边,应泊忽然警觉那里掺了些刺眼的白发。
陈嘉朗却像是有意揶揄他,笑眼弯弯地问:“求的什么?”
“没什么。”应泊耸了耸肩,“卓尔快高考了,帮她求求学业。”
“噢,那确实该求一求。”陈嘉朗挑眉,随后从钱夹里摸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递给他,“给你,你想知道的都在里面。”
纸的颜色和形状都让应泊产生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他将信将疑地展开来,果然,题头“诊断书”三个字像针一样扎进他眼里。
他掠过那些看不懂的彩超和术语,直接看结论——肺癌晚期,双肺转移。
宛如一记重锤,应泊仿佛看的是自己的诊断书,一瞬间只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离,眼前明的暗的闪成一片。他抬起眼,面对着陈嘉朗嗫嚅几番,以为堵在喉头的是话语,吐出来才发现是哽咽:
“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今天才告诉我?”
陈嘉朗的笑眼在泪中变得模糊:“……我想看看,你在不知道我生病的情况下,会向菩萨求些什么。”
“我了解你,你不爱我,也狠不下心抛下我。”他绕到大殿旁的垃圾桶边,点燃一支细烟。应泊直接抬手夺下那支烟,用手心攥灭燃烧的烟丝:
“别抽了,算我求你……”
“哭什么啊?”陈嘉朗把他的手拉到唇边,吹着被烟头烫红的皮肤。应泊顺势把他揽进怀里,闭上眼睛,声音打颤:
“怎么会……”
陈嘉朗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轻拍他的后背:“你就不想知道,我在菩萨面前求了些什么吗?”
“会好起来的,嘉朗,相信我……”应泊很清楚,以陈嘉朗的个性,绝不可能可怜地乞求尽早康复,可他又想不出还有其他可能性,只能无助地重复同一句话,既像是安慰陈嘉朗,又像是洗脑自己:
“你不会有事的,你不能有事……”
“你猜得不对。”陈嘉朗用食指抵住他的唇,兀自说下去,眼中含着狡黠的光,“是姻缘。”
应泊一怔,深吸了一口气,可又吞不下这股无名火,两手抓着陈嘉朗的肩膀轻轻摇晃:“……你他妈真是个疯子。”
陈嘉朗没说话,还在笑,笑得发苦。他转头望向殿外,阶下油灯自顾自燃着,连成一片星河,倒映在供奉的净水碗里,朦胧中波光竟像是一副众生颠倒的轮回相。
火苗舔舐着灯壁,倒似要烧穿这百年古刹,好让那些沉在香灰里的执念,都化作飞烟里一粒微尘。
第二卷完。
第86章第86章“应泊,你现在跟别的检……
“我当然知道你是望海律协副会长、某某律所合伙人、执业20年的知名律师、某某大学博士、某某单位特聘法务顾问,但这些跟案子没有半点关系,你不用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
应泊一边淡淡说着,一边将案卷按顺序整理好,这是他一贯的习惯,能稍微减少书记员订卷归档时的工作量。
沙发对面坐了个身量不高的中年男律师,通身是很经典的POLO衫搭配西装裤的装扮,皮带旁边挂着一大串钥匙,鼻梁上架一副眼镜。从进入会见室开始,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律师就没把心思放在案件情节上,三句话不离自己的一大串头衔。
再愚钝的人都明白他什么意思,从证据上挑不出毛病,量刑压不下来,没办法跟当事人交代,就只能走走歪门邪道,比如吓唬吓唬检察官。
量刑一向是检察官与律师之间的兵家必争之地。刑法无非定罪和量刑,移送到检察院并审查起诉的案件,几乎不存在无罪的可能,能争一争的只有量刑。检察官有量刑建议被法官采纳的KPI,律师则要给自己身陷囹圄的当事人一个交代,冲突就此产生。
很多情况下,在被告人还没有走上法庭时,已经可以确定是死刑还是坐牢,坐牢要坐几年。
应泊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胡搅蛮缠的律师了,曾经还跟自己的读研时的师伯打过擂,对方一见是师弟的学生,原本就趾高气昂的气势更傲睨起来,甚至不肯露面,直接在电话里要应泊“识相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