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吊扇悬着破碎的蛛网,随穿堂风气流微微摇晃。衣不蔽体的女人蜷缩在208房门口,血迹溅了满身,从大腿蔓延到脚踝。她怀里抱着个碎了一半的啤酒瓶,玻璃碴嵌进掌心也浑然不觉:
“不要……不要……”
一众民警将她团团围住,防止她暴起伤人,却都与她保持着距离,没有一个人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帮她遮一遮。方彗挤上前,蹲下来,视线扫过满地避孕套包装:“姑娘,把瓶子放下,好不好?”
“他要弄死我……他要弄死我!”女人突然尖叫,破碎的瓶口指向房间内。
“让开!”医护将满脸是血的男人抬上担架,挤过狭窄楼道。那人胯间糊着暗红血块,半截肉耷拉在裤裆外,脖颈处赫然插着半截碎玻璃,脑袋歪斜着,只剩最后一口气。其他房间的客人纷纷出来围观,被民警没好气地驱逐开去,一个男人啐了口痰:
“那鸡疯了,人家就是想玩点花样,她就……”
痕检还在路上,必须保护好现场。站在门口观望屋内,床头满是喷溅的血迹和精斑,床褥间散落着碎玻璃碴。应泊转身望向仍在胡言乱语的女人,她捡起地上的碎玻璃,刚塞进嘴里,就被几个民警死死按住。方彗冲上前拦腰抱住她,哄她吐出玻璃碴,又用警服外套罩住女人裸露的肩膀。
“不能按正当防卫处理吗?”路从辜问。
“难说。”应泊摇摇头,“虽然司法机关也在努力缓和正当防卫的适用条件,但正当防卫的认定还是很苛刻,除了手段上的必要和相当,时间上也要适时,必须是‘正在进行’的不法侵害。”
旁边的房间走出一个骨瘦如柴的女孩,望着他们瑟瑟发抖,想来也是被控制的卖淫女。应泊微微躬身,让自己与对方视线平齐,问:“我闻到了酒气,她是被灌醉了之后……?”
“嗯,她中间醒了,但被那个男的按住,刚好手边有酒瓶……”女孩怯怯答道。
“不论是妇女自行昏醉还是被灌醉,只要在此时发生性行为,不需要任何强制手段,都属于强奸。”应泊熟稔地解释,仿佛那些语句都是从脑海里自然流淌出的,“《刑法》第二十条第三款特别强调,对正在进行强奸等暴力犯罪采取防卫行为,造成不法侵害人伤亡的,不属于防卫过当。”
“但‘正在进行’四个字还是太笼统了,实务上很难判断,尤其是重伤或是致死案件,一般的检察官都不敢冒险不批捕或是不起诉,一来难以认定,二来很容易引起舆论,很多都是按故意杀人、伤害或是过失致人死亡处理。”
“她都这样了……”方彗轻拍着女人的后脊,欲言又止。
“我是一般的检察官吗?”应泊无奈笑笑,“先搜集证据吧,有证据一切都好说。”
“……带队把这里都搜一遍。”路从辜只觉得头痛,“方彗,你带人去那边,我负责这边。”
十几分钟后,民警赶来通报:“路队,四楼阁楼有敲击声,应该是藏人了,正在破门。”
路从辜三步并作两步:“留四个人看住出口,其余人跟我走。”
阁楼门锁被液压钳剪破,路从辜一脚踹开木门,腐臭味像实体化的怪物一般扑出来。三十平米的空间里,十二张双层铁架床挤成蜂巢,霉烂的棉絮堆里蜷缩着二十多个女孩。最靠近门的女孩突然尖叫着往后缩,脚踝铁链装在床柱上,发出一声闷响。
应泊几乎感到眼前一黑。他看见墙角的塑料桶里堆满排泄物,蛆虫在溢出的污秽中蠕动;天花板垂下的晾衣绳挂着破旧内衣,已经脏到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墙面的霉斑形成诡异的图画,一如无数张扭曲的人脸。
而在褪色的被单下,藏着七八个注射器,针头还沾着血。
“救……命……”角落传来气音。路从辜循声望去,铁架床底蜷着个蒙眼的少女,左腿伤口溃烂流脓,苍蝇在腐肉上产下虫卵。他缓缓蹲下身,少女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像是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救救……三、三天没给水和饭……只能喝……马桶水……”
“姓名?”应泊蹲在唯一能说话的少女面前,声音压得极轻。
“他们都叫我19号。”女孩操一口蹩脚的普通话,牙齿缺了两颗,手腕上伤痕新旧交叠,“去年在劳务市场,他们说招洗碗工……”
“伤都是他们烫的么?”应泊指着女孩袖管下的疤痕,“我是说,那些来……做那种事的男人,还有老板。”
女孩点点头,麻木地比划着:“嗯,每天至少接十个,周末至少要上20钟头。”
他瞥见女孩耳垂的犬齿咬痕,大概是被老鼠啃的。一股酸涩哽在喉间,应泊眼眶泛红,却带着笑问:“多大了?成年了吗?”
“这个月过完生日就十八岁了。”
十七岁。
跟卓尔一样大的年纪,他想。
女孩从枕头旁边搬出一个铁盒,应泊戴上手套打开,里面是几十张按指印的欠条,还有一个记账本——
“7月15号,19号堕胎,医疗费八千元,停业损失费三千元。”
“8月3号,22号咬伤客人,赔偿费两千元。”
“老板会给你们多少钱?”应泊颤抖着手,重新盖好盒子,“还是一分不留?”
“不给,全都要上交。”
路从辜带着民警将女孩们抱出阁楼。应泊久久伫立,忽地想起第一次穿上检察蓝制服时,他欢天喜地地敲开夏怀瑾的办公室门。夏怀瑾一面帮他整理领带,一面叮嘱:
“这柄剑刺穿黑暗前,要先学会不让自己碎裂。”
碎裂的会是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