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的约定一、蝉鸣里的夏天1987年的夏天,蝉鸣把空气烤得发黏。十岁的林小满蹲在巷口老槐树下,看蚂蚁搬家。槐树叶绿得发亮,光斑透过叶缝落在她洗得发白的布鞋上,像撒了把碎金子。“小满!冰棍化了!”王明月举着两根绿豆冰棍冲过来,蓝白校服的短袖沾着汗渍。他跑得太急,冰棍纸没裹紧,褐色的糖水顺着手指滴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印记。小满仰头看他,鼻尖上的汗珠亮晶晶的:“你偷拿你爸的钱了?”“才没有,”明月把一根冰棍塞给她,自己啃着另一根含糊道,“我帮张奶奶搬煤球,她给的。”冰棍的凉意顺着喉咙往下钻,小满舔了舔嘴角:“王叔叔今天又骂你了?”明月的动作顿了顿,随即用力咬下一大口冰棍:“他说我考试没及格,要把我送回老家。”他踢了踢脚边的石子,“老家有什么好,连冰棍都吃不上。”小满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的冰棍往他那边递了递。老槐树上的蝉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仿佛要把整个夏天的热度都喊出来。巷子里的孩子都知道,明月的爸爸王建军是个脾气暴躁的货车司机,喝醉了就爱打人。明月的妈妈走得早,他总是穿着不合身的衣服,袖口磨得起了毛边。可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月牙,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要不,你跟我回家吧,”小满突然说,“我妈做的槐花饼可好吃了,她肯定会给你留一块。”明月眼睛亮了亮,又很快黯淡下去:“我爸会找过来的。”他忽然拉起小满的手,往槐树深处跑,“我知道一个秘密基地,带你去看看。”老槐树的树干要两个成年人才能合抱,树洞里藏着明月攒下的宝贝:半块橡皮,缺了页的连环画,还有一颗用红绳系着的弹珠。“这是我妈留给我的,”明月从树洞里掏出弹珠,在阳光下晃了晃,珠子里的花纹像朵旋转的云,“她说等我长大了,就会变成宇航员,去天上摘星星。”小满接过弹珠,冰凉的玻璃触感让她想起过年时冻在窗台上的冰花:“那你要记得带我一起去。”“拉钩。”明月伸出小拇指。两只沾着冰棍糖水的小手勾在一起,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为这个约定作证。二、褪色的弹珠秋天来得猝不及防,一场暴雨把老槐树的叶子打落了大半。小满抱着书包站在巷口,看明月被王建军拽着胳膊往卡车那边拖。“爸!我不去!”明月的哭喊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小满!我的弹珠!”小满突然想起什么,疯了似的往老槐树跑。树洞里的弹珠还在,红绳已经有些褪色。她攥着弹珠往卡车那边追,可车轮卷起的尘土很快模糊了视线。“王明月!你要回来啊!”她站在路中间大喊,声音被卡车的轰鸣声吞没。那天晚上,小满把弹珠放在枕头底下。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珠子里的花纹像团模糊的影子,怎么看都不像星星了。妈妈端来一碗热牛奶,摸了摸她的头:“明月只是回老家上学,放假还会回来的。”小满吸了吸鼻子:“真的吗?”“真的,”妈妈叹了口气,“他爸也是没办法,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可明月没有回来。冬天的时候,巷子里的人说,王建军在运输途中出了车祸,断了条腿,带着明月在老家养伤。春天到了,又有人说他们去了南方,王建军在工地上找了份活。小满每天都会去老槐树下待一会儿,树洞里的秘密被她添了新的东西:自己画的画,考了满分的试卷,还有一片精心压平的银杏叶。她总觉得,只要这些东西还在,明月就一定会回来。五年级的夏天,巷口要拆迁了。挖掘机轰隆隆地开进来,墙壁被撞出一个个大洞,像咧开的嘴。小满抱着弹珠站在老槐树下,看工人在树干上画红圈。“这树得锯掉,挡着盖楼了。”戴安全帽的叔叔说。“不能锯!”小满突然冲过去,张开双臂护住树干,“这是我们的树!”妈妈跑过来把她拉到一边,眼里含着泪:“小满听话,我们要搬去新家了。”电锯启动的声音尖锐刺耳,小满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她好像又听见了蝉鸣,听见了明月的笑声,还有两只小手拉钩时的承诺。搬家那天,小满把弹珠塞进了口袋。新家在十几层高的楼房里,窗外看不到老槐树,只有密密麻麻的钢筋水泥。她趴在窗台上往下看,汽车像甲壳虫一样慢慢爬,再也找不到那个能藏下秘密的树洞了。三、陌生的城市2005年的上海,地铁里挤满了人。林小满穿着职业套装,手里攥着刚打印出来的简历,被人群推搡着前进。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妈妈打来的电话。“小满啊,张阿姨介绍的那个男孩,你抽空见一面呗?”“妈,我最近忙着找工作呢,”小满避开身边的行李箱,“再说我才刚毕业……”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什么刚毕业,你都二十四了,”妈妈在电话那头叹气,“你爸要是还在,肯定也急着抱外孙。”小满沉默了。爸爸在她高三那年因病去世,妈妈一个人把她拉扯大,供她读完大学。她知道妈妈是为她好,可每次提到相亲,她总会想起那个夏天,那个说要带她去摘星星的男孩。弹珠被她放在出租屋的书桌上,红绳已经彻底朽了,珠子里的花纹蒙上了一层灰。她偶尔会拿起来看看,却再也记不清明月确切的模样,只记得他笑起来时,眼睛像月牙。面试的公司在一栋玻璃幕墙的写字楼里,电梯上升时,小满看着自己在镜面里的倒影:齐耳短发,黑框眼镜,和周围穿着精致的白领比起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林小满是吧?”面试官推了推眼镜,“你的专业成绩很优秀,但我们需要有工作经验的……”走出写字楼时,天已经黑了。霓虹灯把夜空照得亮堂堂的,看不见一颗星星。小满坐在公交站台的长椅上,看着车水马龙,突然觉得这座城市像个巨大的迷宫。手机又响了,是陌生号码。她犹豫了一下接起来,那边传来嘈杂的电流声,还有个有些耳熟的男声:“请问,是林小满吗?”四、重逢在雨夜约定的咖啡馆里,小满搅动着杯子里的拿铁,奶泡在水面上画出凌乱的图案。玻璃窗上凝结着水汽,把外面的雨景晕染成一片模糊的水彩。门被推开,风铃叮当作响。一个穿着灰色夹克的男人走了进来,头发有些凌乱,裤脚沾着泥点。他四处张望了一下,目光落在小满身上时,顿了顿。“小满?”小满抬起头,心脏猛地一跳。男人的眉眼间还能看出当年的轮廓,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细纹,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茬。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依然会弯成月牙,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明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王明月在她对面坐下,服务生过来时,他点了杯最便宜的美式咖啡。“你怎么知道我的联系方式?”小满问。“我托以前巷子里的李奶奶打听的,”明月搅动着咖啡,“她孙子在上海工作,说见过你几次。”他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这么多年,你真的留在了大城市。”小满看着他粗糙的手指,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你……这些年还好吗?”“就那样呗,”明月喝了口咖啡,“在工地上搬砖,开塔吊,什么活都干过。我爸前年走了,肺癌,走的时候挺安详的。”他顿了顿,“我后来去当了两年兵,回来就来上海了,听说这里机会多。”雨声敲打着玻璃窗,咖啡馆里放着舒缓的音乐,却盖不住两人之间的沉默。小满想问他为什么不回信,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联系,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住在哪里?”“就在附近的工地宿舍,”明月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放在桌上,“这个,还给你。”是那颗弹珠,被一块蓝色的绒布包着。小满拿起来,冰凉的触感和记忆里一模一样,只是珠子里的花纹好像更模糊了。“我以为你早就扔了。”她说。“怎么会,”明月看着她,“当年走得急,没来得及跟你说再见。这颗弹珠,我一直带在身上。”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你……结婚了?”小满下意识地摸了摸无名指,那里空荡荡的:“还没。”“那就好。”明月笑了笑,眼睛又弯成了月牙。那天晚上,明月送小满回出租屋。雨已经停了,空气里有泥土的腥味。两人并肩走在人行道上,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其实,我找过你,”明月突然说,“拆迁那年我偷偷跑回来,可这里已经变成一片废墟了。我在瓦砾堆里找了三天,都没找到那棵老槐树。”小满停下脚步:“我也找过你,问遍了以前的邻居,都不知道你的消息。”“我爸不让我跟你联系,”明月的声音低沉下去,“他说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让我别耽误你。”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远了。小满看着明月的侧脸,路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突然觉得,这些年他过得一定不容易。五、未说出口的话明月在建筑工地上班,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晚上要到九十点才回来。小满找到了一份文员的工作,朝九晚五,周末偶尔加班。他们很少见面,只是偶尔发发短信。明月会告诉她今天工地上发生的趣事,小满会分享公司里的八卦。像是两个熟悉的陌生人,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距离。中秋节那天,公司提前放了假。小满买了月饼和水果,按照明月给的地址找到工地宿舍。宿舍是活动板房,闷热得像个蒸笼。几张上下铺挤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和泡面味。明月正坐在床边写信,看见她进来,慌忙把信纸塞进抽屉。“你怎么来了?”他站起身,手在衣服上蹭了蹭。,!“给你送点月饼,”小满把东西放在桌上,“今天过节。”“谢谢,”明月挠了挠头,“我正想给你发短信呢。”两人站在狭小的空间里,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窗外传来其他工人的说笑声,夹杂着酒瓶碰撞的声音。“你在给谁写信?”小满指着抽屉问。“没什么,”明月的脸颊有些发红,“写给老家的亲戚。”小满点点头,没再追问。她看见桌上放着几本建筑类的书,书页边缘都翻得起了卷。“你在自学?”“嗯,”明月拿起一本书,“想考个建造师证,以后说不定能当个技术员,不用总在工地上搬砖了。”他笑了笑,“就是太难了,好多字都不认识。”小满看着他被晒得黝黑的皮肤,手上磨出的厚茧,心里突然一阵发酸:“我可以教你,我周末有空。”明月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吗?会不会太麻烦你?”“不麻烦,”小满拿起一块月饼递给他,“就当是谢谢你当年请我吃冰棍。”那个中秋节,他们坐在板房门口的台阶上,分着吃了一盒月饼。月亮很圆,像颗巨大的珍珠挂在天上。“你还记得吗?”小满望着月亮说,“你说要带我去摘星星。”明月笑了:“那时候真傻。”“不傻,”小满转过头看他,“我一直都记得。”明月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融化。他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拿起一块月饼递给她:“这个豆沙馅的好吃。”六、突如其来的意外冬天来得很快,上海下起了罕见的雪。小满裹着围巾站在公司楼下,看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像无数白色的蝴蝶在飞。手机响了,是医院打来的电话。“请问是王明月的家属吗?他在工地出了意外,现在在第一人民医院抢救。”小满的大脑一片空白,手里的文件袋掉在地上,纸张散落一地。她拦了辆出租车,报地址的时候,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术室的灯亮得刺眼,小满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看着医生护士进进出出。一个戴安全帽的工人告诉她,明月在拆脚手架的时候,脚下的踏板突然断了,他从三楼摔了下来。“明月他……他一直说要考建造师,”工人叹了口气,“说等拿到证,就向你求婚。”小满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想起那些周末,他们一起在板房里看书,明月总是偷偷看她,被发现时就慌忙低下头,耳朵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她想起他送她回家时,总是看着她进了楼道才肯走。她想起他看她的眼神,温柔得像春天的风。原来,有些话不用说出口,就已经藏在了心里。手术室的灯灭了,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他头部受到重创,送到医院时已经……”后面的话,小满没有听清。她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摇晃。窗外的雪还在下,好像要把整个城市都埋起来。七、老槐树的新芽葬礼很简单,只有几个工友和小满参加。骨灰盒很小,轻得让人心慌。小满把明月的骨灰带回了老家,葬在一棵新栽的槐树下。那是她托人从原来的巷子旧址挖来的树苗,据说当年那棵老槐树被锯掉后,根须里又冒出了新芽。她在墓碑前放了一颗弹珠,红绳换成了新的。阳光照在珠子上,里面的花纹依然像朵旋转的云。“明月,”小满蹲在树下,轻轻抚摸着树苗的枝干,“你看,槐树又长出来了。”春风吹过,新抽的嫩芽轻轻摇晃,像是在回应她的话。回到上海后,小满辞掉了工作,报名参加了成人高考,学的是土木工程。她把明月的书都整理好,放在书架最显眼的位置,扉页上还有他写下的笔记,字迹有力,带着股不服输的劲儿。三年后,小满拿到了建造师资格证。她站在领奖台上,看着台下密密麻麻的人,突然想起那个夏天,蝉鸣里的约定。她去了明月的墓地,把证书放在墓碑前:“你看,我做到了。”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轻轻笑。又过了几年,小满成了一名优秀的工程师,参与设计了很多高楼大厦。她总会在每个建筑的角落里,偷偷留下一个槐花的图案。有人问她为什么,她总是笑着说:“因为我在等一个人,他说要带我去摘星星。”在城市的另一端,新建的公园里,一棵老槐树抽出了新芽。树洞里,放着一颗用红绳系着的弹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仿佛那个夏天从未走远,仿佛那个约定还在等待着实现的那一天。:()火柴人战争:依娜魔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