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李纨面前之人应了一声儿,又禁不住抬眼端详了素云一番,这才端起茶盏来。
此人四十出头年岁,一身澜衫,身宽体胖,面相略显憨直,正是李纨的兄长李崇明。
李崇明略略呷了一口茶水,便蹙眉说道:“贾家实在无礼,若依着我,妹妹当日就该早些归家。”
他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得轻巧,李纨若单是自个儿怎么都好说,可她又如何舍得下贾兰?
当下李纨便赔笑道:“哥哥不知,今儿个也是赶巧了。昨儿弟妹与宝玉都中了邪,闹得阖府不宁。今儿忽有一僧一道两位高人登门,说有救治之法……因是这会子人都往太太院儿去了。”
李崇明冷哼一声,撇嘴道:“再是有事,又岂能这般慢待人的?”
正说话间,忽听得后门有碧月回道:“远大爷来了!”
李纨正心下惴惴不知如何答对,听闻陈斯远来了,顿时心下有了主心骨。她已起身,见李崇明纳罕着也起身,便笑着道:“这远兄弟乃是大太太的外甥,如今也住在府中。”
“哦。”李崇明面上腹诽之色不退,暗忖,打发个远亲来接待自个儿,实在简慢!
李纨又道:“这位远兄弟可非比寻常,诗词闻名天下,去岁又一举中了桂榜,说来也是人中龙凤呢。”
“哦?”李崇明顿时肃容以对。他蹉跎半生连秀才一关没没过,只捐了个监生方便行走,自是不敢小觑了举人。略略回思,便想起父亲李守中曾提及的陈斯远。暗忖此人十五岁就中了举人,说不得来日便能高中皇榜,心下不由得又高看了几分。
说话间素云打了帘栊,便见一袭月白身影负手行至内中。看面相不过十六七,身量高挑,姿容俊雅,一双眸子格外有神。
不待李崇明抬手,陈斯远遥遥拱手,未曾开口人先笑,开口便使人如沐春风:“可是李兄当面?兄弟陈斯远,早闻李兄大名,可惜去岁江南一游,咱们兄弟二人缘悭一面。本道须得下回兄弟再去江南方才能与李兄相会,谁知李兄竟来了京师,哈哈哈,此番倒是得偿所愿啊。”
轿子人抬人,陈斯远这般抬举李崇明,那李崇明顿时欢喜着还礼道:“诶呀,陈兄弟这般说,愚兄实在惭愧。上回陈兄弟来金陵,恰巧我那几日外出访友,待回来才知竟与陈兄弟错过了,真真儿是让人扼腕啊。”
陈斯远哈哈一笑,探手相请,道:“李兄,咱们坐下叙话。”
“好好。”
待二人落座,自有丫鬟素云笑吟吟送上茶水来。
陈斯远略略问过了李守中与梁夫人情形,很是夸赞了一番,随即便道:“李兄既来京师,兄弟也算半个地主,总要尽一番地主之谊。今日太过仓促……”扭头看向李纨,道:“大嫂子想来是说了?如今府中不宁,兄弟一时半刻脱不开身。如此,后日兄弟设下宴席,为李兄接风洗尘。”
那李崇明自是笑着应下。
旋即又问:“却不知李兄如今何处落脚?”
李崇明道:“愚兄甫一来京师,便直往荣国府来看妹妹……这,倒是不曾寻落脚之地。”
陈斯远蹙眉道:“府中杂乱……李兄既不曾落脚,不若兄弟择一处地方先行将李兄安置了?”
“这,不用,我——”
“诶?李兄恁地客套!实不相瞒,兄弟也是国子监出身,自是与李祭酒有一番香火情。李兄这般推脱,莫不是瞧不起兄弟我?”
“绝无此事,实在是不好劳烦陈兄弟——”
“哈哈,有何不好劳烦的?如此,李兄且随我先去安置了,待过后咱们再把酒言欢。”
李崇明一琢磨,这初来乍到的也不好与李纨提及金刚经的事儿,便顺势应承下来。
当下陈斯远起身,便领着李崇明往左近会馆寻去。人一走,李纨顿时长出了一口气。心下暗忖,亏得陈斯远来援手,不然大哥当面提起金刚经来,李纨实在不知如何回话了。
碧月此时凑过来低声将方才贾兰情形说了一遭,李纨立时蹙起眉头来。事涉六、七万银钱,李纨又情知大哥李崇明是个什么德行,又岂会如此草率将银钱拱手送上?到时自个儿是解脱了,只怕反倒害了大哥!
因是李纨蹙眉着恼道:“胡闹……去将兰儿寻来!”
话音才落,便听吱呀一声,贾兰推门而入,闷头拱手道:“孩儿知错了。”
李纨上前扯了贾兰,抬手便抽了几巴掌在屁股上,教训道:“谁让你自作主张的?知不知你方才险些害了你舅舅!”
贾兰闷声道:“舅舅从没当我是外甥,我又何必——”
“住口!我让你读书上进是为明理,不是名利!如今你读书是长进了,只是这心性却愈发冷心冷肺。与其来日养出个祸害来,莫不如从此让你混吃等死,当个纨绔子弟好歹能安度一生。”
说话间李纨已然红了眼圈儿,骇得贾兰慌忙跪下道:“孩儿知错了,往后再不敢胡吣,妈妈快别哭了。”
李纨擦着眼泪一时无言。她那兄长自是上不得高台面,可便是冲着父母,李纨也不好害了李崇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