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永定侯府上不但是皇亲,老老侯爷更是开国元勋。爵位世袭罔替,代代儿郎皆以军功彪炳。到了江聿风这一代,长子江聿秋已承父业,远戍西北,常年不在京中。而二公子江聿风,自幼便不喜弓马,反而天资聪颖,于诗书上极有进益。
江家虽是功勋卓著的武将世家,可如今大周朝堂重文轻武之风日盛,他们家虽地位尊崇,私下里却难免被某些清流讥为“粗鄙武夫”。
正因如此,阖府上下,几乎将扭转门庭、跻身清流的全部期望,都寄托在了江聿风一人身上。个个都盼着他养好了身子,下场科举,金榜题名,成为江家百年来第一位正经八百的文官老爷。
“如今风儿成了家,看着心气儿也足了些,”侯爷捋着胡须,望向轮椅上“气色尚可”的儿子,眼中满是欣慰,“只要身子骨真能一日好过一日,待他日考取了功名,我江家便是真正的文武兼备,到那时才算扬眉吐气。”一家人越说越高兴,仿佛那锦绣前程已是触手可及。
云雀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或许是对江聿风留念人世的理解,或者是这一句句期盼教她想起了外祖母,又或者是她太久太久未曾感受过亲情,心里头那点恼怒和尴尬,在听到最后几句关于“希冀”、“科举”、“文官”时,莫名地淡了下去,反而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怜悯。
看着这一屋子人笑语喧阗,云雀默默叹了两个字:可怜。
可怜他们满心欢喜地编织着未来的万丈霞光,浑然不知他们唯一的指望,昨夜就已经七窍流血,死透了……
云雀不露声色地看一眼堂内众人,江家上下对江聿风呵护备至,视若珍宝。上京城人人都知他是个缠绵病榻、几乎四年不曾出门的病秧子,能有什么深仇大恨的仇家?
即便侯府树大招风,真有敌对势力,矛头也该指向手握兵权、前途无量的大公子江聿秋才对。谁会费尽心机,把致命的枪口,对准一个毫无威胁、行将就木的病人?
她又下意识将目光移向轮椅上那个“人”。
只见他那张人畜无害的脸上,挂着温润得体的浅笑,眼神清亮专注,正认真听着家人说话,间或微微颔首应和。
她刚要移开视线,江聿风倏然抬眼望来。
视线猝然相撞。
云雀心头猛地一跳,被那目光烫着似的,慌忙垂下眼睫。
正这时,一直含笑看着孙儿的老太君轻轻叹了口气,“我这把老骨头,撑着这口气熬啊熬……熬了多少年了?不过就是盼着,有朝一日,能在咱们侯府那门楣上,也能堂堂正正地挂上一块进士及第的金匾么?”
苍老却依旧清亮的眼中竟泛起一丝泪光,“风儿啊……祖母不怕闭眼,祖母只求你……只求走之前能了却心愿。若能看到你高中金榜,光耀江氏门楣,祖母便是立时咽了气,也安心了。”
这话语中的沉重与期盼,压得堂内一时寂静。
江宏远眼圈微红,哽咽劝慰:“母亲快别说这等伤心话。您老福泽深厚,定能长命百岁,亲眼看着风儿蟾宫折桂。”
江聿风迎上老太君的目光,脸上那温润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温和而笃定道:“祖母安心,孙儿记下了。”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苏氏,带着安抚的意味。
苏氏得了儿子这一眼,心下一松,又见老太君神情凄楚,抬手拭了拭眼角,吸着鼻子笑道:“这大喜的日子,咱们不说这些。风儿如今成了家,身子骨眼见着也好转了,这才是顶顶要紧的。母亲您就放宽心等着,指不定明年开春,咱们府上就双喜临门。风儿金榜题名,您老人家还能再抱个白白胖胖的金孙呢!”
侯爷也捋须点头,接口道:“夫人说得极是!开枝散叶,亦是家门兴旺之兆。”
眼瞧着席间谈兴愈浓,话头儿竟从儿子的锦绣前程,一路顺溜地拐进了“含饴弄孙”的热络里。几道殷切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云雀身上,烫得她心头发紧。
云雀顿时如坐针毡,后背沁出一层薄汗来。
她心中暗忖,只觉走为上计,于是微微蹙起眉心,指尖摁住突突跳动的额角,正欲寻个身子不爽利的由头起身告退。
人还未离席,忽听得一道温醇嗓音自身侧响起:“舒儿……”
云雀先是一怔,循声望去,正对上江聿风含笑看过来的眸子。
那眼神温润似玉,声音也放得极柔,宛如三月春溪。
可云雀心头却猛地一沉,生生从那脉脉温情里,嗅出了一丝无声的胁迫。
她指尖微凉,只得依言起身,挪到他近前,硬着头皮软声道:“夫君……”话音未落,轮椅上那人倏然有了动作。
只见江聿风一手撑着扶手,另一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扣紧云雀垂在身侧的手腕。
云雀浑身一僵,惊愕地抬眼看去。
他……这是要做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