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楼是最豪华的包厢,不但有一张实木大圆桌,靠墙还放了沙发和茶台,真皮沙发打理得却十分整洁,看起来不但适合商务宴请,也很适合亲友聚餐的时候给无聊的孩子们玩耍。
林清回点了几道招牌菜,或许是看在那几张红票子的面子上,凉热菜流水似的端上来,不多时操着本地口音的服务员退下后,包厢里顿时安静下来。
可以容纳十数人的包厢对于两个人用餐还是太空旷了些,说话几乎都有回声。林清回不是做事这么不周全的人,但看他面上隐约怀念的神色,陆靖言大概猜到些什么,便也不急着问。
这家店做的本地菜味道不错,陆靖言半日舟车劳顿,又在墓园里心惊胆战了一回,这时还真有些饿了,便索性分了一半心思在吃饭上。
林清回却显然有心事,给他介绍过菜色后就愣愣地望着房间出神,几道菜转了一圈也不见他吃上几口。陆靖言在心底叹一口气,可算是知道他是怎么在短短几天内让自己瘦成这个样子的了。
加之他还穿着那件视频里见过的高领毛衣——不知是什么时候的衣服,衣袖处都有些磨损——比起电视上那个大明星,看起来更像是那张拍立得上的惨绿少年,伶仃的只剩一把骨头。
陆靖言给他盛了一碗汤,点点桌子:“这就是你跟我说的,最近有在好好吃饭?”
林清回回过神来,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往嘴里塞了一口汤:“我不饿……”
他囫囵吃了点东西,看上去比他减脂期吃的还要少些,几乎是夹了两口就停了筷子,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喝那碗汤。
“这里是我家以前的地方。”他突然说道。
陆靖言了然。林清回不是无的放矢的性子,而在这座城中,值得他特意前来的地方恐怕本就不多,再加上这里优越的地段和他的神情,选择这里的原因就呼之欲出了。
看他毫不意外的表情,林清回微微勾了勾唇角,继续说道:“罗承赚了几年快钱,后来经济不太景气,就把店面盘了出去。接手的老板倒是个正经做生意的,大修过一次后,就一直做到现在。”
他环视一周:“这里,原本也是店里最大的包厢,只是很少对外开放,他们经常和朋友在这里聚会。”
他说得语焉不详,陆靖言却明白,他口中的“他们”,想来就是他的父母。哪怕已经过去十年之久,从他查到的资料上来看。林家父母年轻时也是很爱交朋友的性格,在他们那一代人里很吃得开。
事实上,在秦逸查访的过程中他也得知,一直惦记着他们的,远不只有一个高坤。
这里的布局变动很大,无论怎样试图把记忆里的画面叠加其上,也终究复刻不出当年的风貌,林清回收回视线,不再继续自己的无用功。
说来奇怪,他这些日子都不想开口,和老朋友都没什么话可说,可只是见了陆靖言一面,却突然涌起倾诉的欲望,有许多他以为自己都要忘了的小事也从回忆中翻腾出来,犹如华美的贝壳一般躺在记忆的沙滩上。
更不用说这家店——他计划了很久,久到在认识陆靖言之前就想要来看看,却一直拖延到现在。直到时移世易,物是人非,他才从墓园中的一个照面汲取到莫大的勇气,踏入店中。
“我记得他们曾经在这里开舞会,其实谁都不会跳,现在想来是非常蹩脚的交谊舞,但他们跳得非常开心。有人还试图教我喝酒,都被我妈骂回去了。”
“阿姨对你很好。”陆靖言柔声道。
“才不是,”林清回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她是嫌他们的酒不好。我第一次喝酒还是她给我的,不知哪弄来的茅台,给我倒了小半杯叫我尝。”
“你喝了?”陆靖言一挑眉。
林清回点点头:“那时候只觉得闻着很香,喝下去又辣得要命,等我再有意识的时候,就是第二天中午了。那天她干脆跟老师请了个病假,带我去游乐场玩了半天,还用一根冰激凌和我道了歉。”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爸没去,是因为他留在家里替我妈挨我奶奶的骂。不过晚上回家,奶奶还是给我们做了一桌大餐。”
说着说着,他的表情淡下来,微微侧过头看向窗外。小城的行道树都是落叶乔木,入冬时就掉光了叶子,此时枝头只挂着两三片枯叶,寒风吹过,就被裹挟其中,纷纷扬扬的落在了道旁。
林清回抿了抿唇:“你知道吗,我的名字是我奶奶起的。”
“以前她是大家族里读书识字的小姐,我爷爷只是个大头兵,后来冒险出逃,来这里定居,才有了我爸。
“她喜欢杜甫,逃出家门的时候除了贴身的行李,就只拿了一本杜甫诗集。后来因为我是秋天出生,就自颈联取字,从‘渚清沙白鸟飞回’中,给我起了名字。
“听说那时大家都高兴坏了,没人在意全诗有多么萧瑟悲凉。而我真正学到这首诗的时候,所有人都不在了。”
林清回眨眨眼,只觉自己眼眶干涩,竟是连哭都哭不出来,只得扯了扯唇角,凑出一个惨淡的微笑:“我有时候,总觉得我的名字就是一句谶语,庆祝秋天的诗明明那么多,她却偏偏挑中了这一首。那句诗的下一句话就是无边落木萧萧下,多像林家的境况。”
他望向窗外,眼神空洞,话语中的苦意犹如潮水一般将他没顶。没有任何话语能安慰已经发生的旧事,陆靖言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在他手上用力握了一握。
林清回冲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缓缓吐出一口气:“我没事,我就是……有点想他们。”
“他们也会希望你能过得好。”陆靖言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