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吗?”
杨又庭停在桌面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
“那年南方暴雨,山上泥石流滑坡,他跟着队伍去救人……没有回来。”
季玩暄张了张嘴,视线闪过短暂的迷茫,过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喃喃自语:“原来……他是个消防员吗。”
这许多年来,季玩暄已经习惯了不自觉地去猜想,人群中会不会有他那怯懦的便宜老爸。
他应该长得不错,也许还会吹口琴,会用法语念魏尔伦和波德莱尔的诗,也看得懂古画里历经千年不曾褪色的深意。
他会在周一的早上主动扔掉家里的垃圾,在季凝纠结毛呢大衣配哪种扣子时,可以给出最好的建议……
这林林总总的许多优点加起来,才刚刚好够他勉强能把季凝骗到手。
再到后来,季玩暄进入叛逆的青春期,街上的流浪汉与麻将馆里的无业游民都不拘一格地可以进入他长长的候选爸爸名单——甚至连总来胡同口买橘子的小商贩,也因为长得顺眼被他兴致勃勃地猜想过。
……但原来,他是个了不起的消防员吗。
季玩暄扯开嘴角,忽然觉得这一切有些好笑。
杨又庭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开口问道:“你恨他吗,逗逗?”
季玩暄从回忆里被拉扯出来,像是没想到他的问话,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当然不,您怎么会这么想?”
其实这么想才正常。但出人意料的是季玩暄长到这么大,确实没对他素未谋面的亲爹生出过多少负面情绪。
季凝把他教得很好,季家与后来的中国好邻居聂大爷一家也足够温暖善良。
从小不缺爱的孩子对世界总是格外宽容。
他只是很偶尔的时候,才会报复性地想想:如果那个“爸爸”有朝一日想通回来找他们了,自己可以很得意地展示给他看——瞧,没有你这个人的日子里,我也长得非常、非常好。
杨又庭明显松了一口气,但眉心的褶皱还没完全平下去:“这些年你从来没问起过,我还以为……”
以为他天真狡黠的笑容之下,是不曾言说的巨大阴翳。
季凝当年视烈士遗孀的身份如洪水猛兽,抱着刚出生的孩子连夜回到她自己长大的地方,像个真正被负心人抛弃的女人,拉扯着季玩暄一路艰难又勇敢地生活。
骗别人,也骗自己。
——要不是儿子的上学问题强大如她也解决不了,季凝也许还会继续瞒着家人,让他们一辈子也不搭理自己。
“原来我出生在南方。”季玩暄歪了歪头。
虽然是为了转移话题,但他确实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那他为什么在燕城买房子?”
杨又庭:“他当时已经拿到了调令,很快就可以动身。你妈妈跟着他跑出来吃了很多苦,他把所有的积蓄交给我,让我帮个忙,给你妈妈一个惊喜。”
原来是这样一个平凡温馨的故事,只是不巧大家运气都差了一点。
季玩暄笑了出来:“听起来他也没多少钱,不会当时您就是我家债主了吧。”
杨又庭拿他没办法,无奈道:“那倒没有,我当时也一穷二白。你妈妈每个月都在给银行还贷款,很执着,连你舅舅的钱她也不要。”
便宜老爸计划得好,原来有两个人养一个小娃娃,日子也不会太难过。但偏偏他先走一步躲了清闲,债务便全落到老婆头上。
好一个惊喜啊,爸爸。
两人一起在心里骂了会儿不在场的那人,季玩暄仍然忍不住惊叹出声:“老婆还完贷款,儿子还得继续还账,这究竟是当爹的还是放债的啊?”
杨又庭:“……你在暗示我什么吗?”
季玩暄连忙摆手:“我感激您还来不及,正巧给了我一个必须找工作的理由。叔,我爱您。”
杨又庭满头黑线,没好气道:“也没欠多少,再歇歇也行,千万别累着了。”
季玩暄心头忽而松快,哈哈大笑起来。
杨律师的时间一寸光阴一寸金,即使是季玩暄也不敢再过多占用,不然肩上的债务只会越来越重。
两人用完午餐,在餐厅门外告别,杨又庭拍了拍他的脑袋,温声道:“照顾好自己,有事要和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