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在寒渊核心区域里凝结成了有形的实体,沉甸甸地压着肺腑每一次微弱的起伏。吸入的气息不再是空气,而是无数细小、锋利的冰晶碎屑,带着一种令人骨髓都隐隐作痛的纯粹寒意。视线所及,巨大的冰棱如同冻结了千万年的叹息,从头顶幽暗的穹隆垂落,尖端闪烁着一点幽蓝的微光,倒映着下方冰面上同样幽蓝的、零星散布的凸起——那便是未绽放的冰魄昙晶花苞。它们被包裹在层层剔透的冰壳之中,形态各异,有的圆润饱满,有的尖锐嶙峋,如同被技艺最精绝的冰雕师瞬间凝固的艺术品,在死寂中酝酿着惊心动魄的爆发。空气里弥漫着精纯到令人窒息的冰系灵力,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带着针刺般的危险气息。
小队就在这片极致的瑰丽与致命的严寒边缘停了下来,占据了核心区外围一块稍显平整的冰台。休整的命令甫一发出,方才因跋涉而暂时压抑下去的暗流,便在这短暂的寂静里悄然翻涌起来。沉重的呼吸声、兵刃甲胄摩擦冰面的刮擦声、还有那一道道难以掩饰灼热的目光,都像无形的丝线,交错着射向冰台边缘那些闪烁着幽蓝微光的花苞。
沈青瓷的脚步没有半分犹疑,径直穿过人群,走向冰台最边缘一根巨大冰柱投下的狭长阴影里。那阴影冰冷、坚硬,隔绝了大部分来自同门的视线,也隔绝了外围冰原上永无止息的呼啸寒风。她盘膝坐下,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回到了栖霞山自己那方小小的静室蒲团之上。霜华剑横放于膝,剑鞘上凝结的细微冰珠在幽光下泛着冷硬的微芒。她闭上眼,识海却像一面纤尘不染的冰镜,清晰无比地倒映着身后整个冰台上的一切细微动静。
果然,那看似寂静的冰面上,暗影开始无声地蠕动。
第一个靠近的,是柳如絮。她脸上堆砌的笑容如同精心雕琢的冰花,看似剔透,却毫无温度。裙裾拂过光滑的冰面,发出窸窣的微响,一直走到沈青瓷的阴影边缘才停下。
“沈师姐,”她的声音刻意放得轻柔婉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甜腻,仿佛在寒风中努力绽放的一朵假花,“这寒渊深处真是……冻煞人了。师姐一路护持大家,想必消耗不小吧?方才看师姐调息,周身灵气运转似乎……嗯,颇为独特,寒气竟似不敢近身?不知是栖霞山哪一脉的秘传?若是方便,师妹也好借鉴一二,抵御这蚀骨的奇寒。”
她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像裹了蜜的针,试探着,想要刺破沈青瓷周身那层无形的冰甲。目光更是紧紧黏在沈青瓷脸上,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沈青瓷连眼皮都未曾掀动一下。膝上的流云剑,剑鞘表面那些细小的冰珠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悄无声息地融成更细密的水雾,又瞬间凝固,在幽蓝的微光里,形成一层薄薄的、流动的寒霜。这无声的变化,便是唯一的回应。那流动的寒霜,便是最锋利的拒绝。
柳如絮脸上的笑容僵硬了,如同被冻结在脸上。那层精心维持的甜腻假象,在绝对的漠视面前,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底下真实的尴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恼。她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用力抿紧了唇,指甲在冰凉的袖中深深掐进掌心,悻悻地退开几步,转身融入了另一堆人影之中。那背影透着一股狼狈的僵硬。
冰台中央,另一场戏码也在上演。身材魁梧的李莽刻意拔高了嗓门,声音在空旷的冰面上撞出回响,带着一种粗粝的煽动性。
“……要我说,时辰快到了,这花苞的分布也忒刁钻!”他粗大的手指点向冰台深处,那里地势险峻,几块巨大的、布满锋利棱角的冰岩犬牙交错,下方冰层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深蓝色,几株花苞就孤零零地嵌在那些狰狞冰岩的缝隙里,闪烁着诱人却又危险的幽光。“瞧见没?就那片冰岩后面!那几朵花苞,个头最大,灵力波动也最强!绝对是最好的货色!就是位置……啧,靠近冰渊裂口了,寒潮精魄爆发时,首当其冲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状似无意地,将目光投向沈青瓷所在冰柱的阴影方向。那眼神里没有直接的对视,只有一种刻意的引导,如同无形的绳索,企图将所有人的注意力,连同可能的危险,一起抛过去。
“李师兄说得对,那地方是好,可也太险了!”立刻有人心领神会地大声附和,“听说上次就有倒霉蛋,为了抢位置靠前,直接被卷进去冻成了冰渣子!连渣都没剩!”语气里充满了夸张的惊惧,目光同样若有若无地飘向沈青瓷那边。
“可不是嘛!富贵险中求,就看谁有这个胆魄和本事去取了!”李莽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里充满了不怀好意的鼓噪。他粗糙的手掌重重拍在身边一个年轻弟子的肩头,拍得对方一个趔趄,“小子,你敢不敢去试试?”
年轻弟子脸色白了白,下意识地顺着李莽和李莽同伴的目光,望向沈青瓷的方向,嘴唇嗫嚅着,没敢应声。冰柱阴影下的那片区域,仿佛被无形的言语标记成了死亡陷阱。
更远处,靠近几簇低矮冰笋的地方,以那位周师兄为首的小团体聚得更紧密了些。他们刻意压低了交谈声,但眼神的交流却比任何话语都更加频繁和露骨。周师兄的视线像毒蛇的信子,一次次地、冰冷地舔舐过沈青瓷孤坐的背影。他偶尔微微侧头,对身旁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弟子低声吩咐几句,那刀疤脸便无声地点头,眼神阴鸷。
沈青瓷的识海冰镜里,清晰地映照出周师兄那不断投来的、充满算计与恶意的眼神,映照出刀疤脸弟子悄然按向腰间一个鼓囊囊皮囊的动作。那皮囊里,透着一股被极力压抑、却依旧瞒不过她灵觉的、阴寒刺骨的灵力波动——是某种一次性的寒冰陷阱符箓,或者更歹毒的东西。
一股冰冷的厌烦感,如同寒渊深处涌上来的阴风,瞬间席卷了沈青瓷的心头。这些嗡嗡营营的算计,这些蝇营狗苟的试探,这些赤裸裸的敌意……如此低劣,如此可笑。她甚至懒得去分辨其中具体是谁在主导,谁在推波助澜。在她眼中,这些人连同他们龌龊的心思,都不过是这片绝地冰层下被冻结的尘埃,连让她动一下眉头的资格都没有。
她的思绪,在极度的漠然厌烦中,被一丝猝不及防的暖意刺破。那暖意来自记忆深处,栖霞山,暮春时节。山间小径上,刚结束早课的少年少女们三三两两走着,阳光穿过新绿的树叶,斑驳地洒在青石板上。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哼起了一首不成调的山野小曲,很快,清亮的、略带羞涩的、跑调的……各种声音便加入了进来,汇成一片不成章法却生机勃勃的合唱。笑声在青翠的山谷里回荡,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
那笑声仿佛带着阳光的温度,穿透了寒渊万古不化的冰层,轻轻撞在沈青瓷的心口,带来一阵细微的、陌生的刺痛。那是早已被冰封的,名为“怀念”的情绪。纯粹的情谊,哪怕短暂如朝露,在这片充斥着算计与寒冰的绝地,也成了遥不可及的奢侈。这短暂的刺痛,反而将她从冰冷的厌烦中抽离出来,只余下更加彻底、更加深沉的孤高与不屑。
她眉宇间最后一丝因回忆而产生的微弱波动彻底平复,只剩下亘古冰原般的沉寂。周身的气息收敛到了极致,连那层在霜华剑鞘上流动的薄薄寒霜也隐去了痕迹。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都沉入到这片冰寒绝地的脉动之中。她的灵觉如同无形的蛛网,以自身为圆心,向着那些幽蓝的花苞,向着脚下深不可测的冰层,向着四周流动的、蕴含着毁灭气息的冰系灵力,无限延伸、感知、捕捉。
花苞内部灵力流转的细微韵律,冰层深处那巨大、缓慢如同沉睡巨兽心跳般的灵力潮汐涌动,空气中冰晶微粒碰撞湮灭时发出的、只有灵觉才能捕捉到的清脆碎裂声……无数的信息洪流般涌入她的识海,又被那面冰镜清晰无比地解析、映照。她在绝对的专注里,捕捉着那昙晶绽放前最微妙的一刹契机。
然而,就在这份专注即将触摸到临界点的瞬间——
毫无征兆!
脚下的冰台猛地一震!不是寻常的冰裂,而是如同整个寒渊核心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撼动!剧烈的、沉闷的轰鸣从地底深处炸开,沿着冰层凶猛地传导上来,瞬间撕裂了冰台上所有虚假的平静!
“轰隆隆——咔啦啦——!”
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巨大冰层撕裂声在所有人头顶炸响!冰台边缘,一块如同小山般庞大的万年玄冰,在剧烈的震动下骤然崩解!它带着万钧之势,裹挟着无数碎裂的冰棱,如同咆哮的冰龙,朝着冰台中央众人休整的区域狠狠砸落!
这仅仅是序幕。
比那巨大冰块崩塌更恐怖的,是冰台深处那几块狰狞冰岩后方,那道深蓝色冰渊裂口!那里,一股无法形容的、纯粹到极致的幽蓝色寒流,如同被压抑了千万年的洪荒巨兽,猛地喷发出来!它不是风,而是凝固的、咆哮的、毁灭性的极寒!所过之处,空气瞬间冻结成细密的蓝色冰尘,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嗤嗤”声。那幽蓝寒潮如同拥有生命的巨蟒,带着吞噬一切的死亡气息,贴着冰面,以惊人的速度向着整个冰台席卷蔓延!目标,赫然笼罩了所有人所在的区域!
“寒潮!寒潮提前爆发了!!”
“跑啊——!”
“天杀的,怎么会提前!”
“救命——!”
凄厉的尖叫和绝望的嘶吼瞬间将冰台淹没。前一秒还在勾心斗角的弟子们,此刻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人群像炸了窝的蚂蚁,乱成一团,推搡着,踩踏着,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朝着远离寒□□发的方向亡命奔逃。柳如絮花容失色,尖叫着被混乱的人群撞倒在地,精致的发髻散乱,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巧笑嫣然?李莽脸上的凶悍也彻底被惊恐取代,他试图推开挡路的人,却被人流裹挟着踉跄后退。周师兄的小团体更是瞬间崩溃,那刀疤脸弟子慌乱中甚至掏出了皮囊里的东西——一张闪烁着不祥蓝光的符箓,却因手抖而差点掉落。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与绝望中,一道身影却逆着奔逃的人流,猛地向前冲去!是周师兄!他脸上布满狰狞的狠厉,眼神里没有丝毫对寒潮的恐惧,只有孤注一掷的疯狂和一种即将得逞的扭曲快意!
他的目标,正是冰柱阴影下依旧盘膝而坐的沈青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