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山的盛大庆典早已散场,余下的喧嚣被山风吹散,只留下满地狼藉的彩幡碎屑,在夕阳的余烬里徒劳地打着旋儿。问道坪广场那恢弘的白玉莲台寂然无声,悬浮的巨大水镜也黯淡了光华。属于云端仙人的笙歌散去,砺石院那巨大、沉重的黑石拱门,如同巨兽沉默的咽喉,重新吞噬了属于它的死寂与污浊。
真正的风暴,从不显露于阳光之下。
北云仙陆极北,一片终年被灰紫色瘴雾笼罩的古老密林深处。此地名为“鬼哭林”,扭曲虬结的黑色怪木参天蔽日,枝桠间垂落着黏腻的暗绿藤蔓,空气中弥漫着腐烂植被与某种腥甜毒雾混合的诡异气息。林间深处,一方被巨大惨白兽骨环绕的天然石台,便是血煞门一处隐秘的联络点。
此刻,石台周围影影绰绰。玄剑宗那位曾在小较中剑意森然的代表,依旧抱着他那柄古朴长剑,剑鞘上森寒的玄色符文在昏暗光线下流转,整个人如同一块拒绝融化的万载寒冰,眼神锐利地扫过在场几人。
御兽山庄的魁梧汉子则显得心不在焉,他粗糙的手指间夹着一枚小小的留影玉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符被激发,投射出一抹纤细却挺拔的青色身影——沈青瓷在莲台上衣袂飘飞、清冷如仙的身姿。汉子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占有欲,如同猛兽盯上了最心仪的猎物,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声道:“……这身段,这灵蕴。”他身后阴影里,传来几声压抑的、仿佛猛兽舔舐獠牙般的低沉嘶吼。
石台主位,一团浓郁得化不开的血雾缓缓凝聚、收缩,最终显出一个妖娆到近乎邪异的身影。血罗刹。她穿着一身仿佛由凝固血浆织就的贴身长裙,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裸露的肌肤苍白得毫无血色,唯有嘴唇殷红如饮饱了鲜血。她慵懒地斜倚在一根巨大的惨白腿骨上,指尖缠绕着一缕如有生命的猩红发丝,眼波流转间,带着一种蚀骨销魂的毒。
“咯咯……”血罗刹发出一串银铃般清脆却让人脊背发凉的笑声,打破了林间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红唇轻启,声音甜腻如蜜,吐出的字句却淬着剧毒,“栖霞山,十位元婴?好大的威风,好大的排场。这云梦大泽的肉,什么时候够十张贪婪的嘴来分了?也不怕……撑破了肚皮?”
她目光扫过玄剑宗的剑修和御兽山庄的汉子,红唇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怎么?一个想斩尽威胁,一个只想把人关进笼子里把玩?胃口都不小嘛。”她指尖缠绕的发丝倏然绷直,如同毒蛇昂首,“我血煞门所求不多,只要栖霞山崩,道统断绝,鸡犬不留!至于那风灵根的小美人儿……”她舌尖轻轻舔过下唇,留下一点湿亮的水痕,眼中血光一闪,“是炼成血傀儡,还是抽魂点天灯,看本座心情。”
玄剑宗剑修冷哼一声,抱臂的姿势纹丝未动,周身剑意却更显凛冽:“沈青瓷,风灵根异数,道途初显峥嵘。任其成长,必成北云心腹大患。当诛。”一个“诛”字,斩钉截铁,带着金铁交鸣的杀伐之气。
御兽山庄的汉子收起留影玉符,脸上横肉抖动,瓮声道:“我御兽山庄只看中她的‘价值’。风灵根,万兽难追的速度,若能以秘法驯服……”他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诞下的后代,或能继承其天赋,成为我山庄横扫北云的利器!”他身后的阴影里,兽吼声陡然高亢了几分,充满了原始的掠夺欲望。
血罗刹掩唇轻笑,眼中却毫无温度:“瞧瞧,各有所图,倒也不冲突。栖霞这块肥肉,想囫囵吞下,凭谁一家都是痴心妄想。”她伸出苍白的手指,指尖凝聚起一滴粘稠欲滴的暗红血珠,轻轻点在石台中央粗糙的纹路上。血珠如同活物般蠕动、蔓延,迅速勾勒出一幅简略的北云仙陆地图,栖霞山脉的位置被一个刺目的血骷髅标记覆盖。
“联手。”血罗刹的声音陡然转冷,甜腻消失,只剩下刻骨的阴寒,“封锁资源,截断其与百草谷等附庸的丹药、灵材往来。挑动其境内依附的小家族、散修作乱。待其疲于奔命,内耗加剧……”她指尖那滴血珠猛地爆开,化作无数细小的血线,如同毒虫般瞬间爬满了代表栖霞山的血骷髅,“便是吾等雷霆一击,分而食之之时!”
玄剑宗剑修沉默片刻,缓缓点头,抱臂的手松开,轻轻搭在了剑柄之上,一个无声的应允。御兽山庄的汉子咧嘴,露出森白的牙齿,重重一拍大腿:“干了!沈青瓷归我,其余的,你们分!”贪婪的宣言在阴森的鬼哭林中回荡,惊起几只暗影中窥伺的、形如夜枭的毒瘴妖禽,扑棱棱飞入更深的黑暗。
密谋达成,各自的身影如同鬼魅般融入扭曲的林木阴影。血罗刹是最后一个离去的。她站在那根巨大的惨白骨柱旁,猩红的长裙在瘴气中无风自动。她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微微侧首,对着身后一片翻涌着更浓郁血雾的阴影,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带着残忍兴味的语调轻声道:“留意一下,栖霞山砺石院……似乎出了点‘有趣’的小东西。一个杂役,疑似修了某种……能徒手捏碎火纹钢的‘野路子’?咯咯,气息古怪得很,像蒙尘的碎玉……派人去,远远地‘看’一眼。若真有那么点意思……”她尾音拖长,如同毒蛇吐信,“带回来,本座亲自‘鉴赏’。”
阴影中传来一声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回应:“遵命,罗刹大人。”随即,那片血雾无声无息地收缩、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砺石院深处,黑水牢石窟。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永恒不变的灼热、硫磺的刺鼻、地火熔岩沉闷的咕嘟声,以及……无休止的折磨。
蚀骨钉钉在肩胛深处,如同一个永不愈合的毒疮,持续释放着阴寒刺骨又灼烧灵魂的剧痛。那寒意像活物,沿着骨髓的缝隙钻行,所过之处,神经都在疯狂尖叫;紧随其后的灼烧感,又如同滚烫的岩浆灌入血脉,要将五脏六腑都焚成灰烬。三道沉重的封魔链,如同三条冰冷的毒蟒,死死缠绕在脖颈、腰腹和双腿,粗糙的链环深深勒进皮肉,不仅禁锢着身体,更缓慢而贪婪地汲取着他体内那新生的、微弱却顽强的生机。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锁链符文幽光的闪烁,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的虚弱和麻木。
江浸月蜷缩在滚烫的黑色岩地上,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破布。汗水早已流干,皮肤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混杂着血痂、黑灰和盐霜的污垢硬壳。褴褛的短褂黏在背上,每一次因剧痛引发的痉挛,都牵扯着肩胛的伤口,带来新一轮的酷刑。他深陷的眼窝里,那两点曾燃烧着冰冷恨意与玉石光泽的幽火,此刻在无边的痛苦和生机被缓慢抽离的绝望中,显得黯淡而飘摇,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高升……刑罚殿……蚀骨钉……封魔链……
这些名字和物件,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在他濒临崩溃的意识里。他死死咬住牙关,干裂起皮的嘴唇早已被咬烂,血痂凝结又裂开,尝不到丝毫铁锈味,只有一片麻木的灼痛。为什么?凭什么?就因为他从烂泥里挣扎着爬出来一点,有了点不被随意碾死的力气,就罪该万死?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试图将他拖入永恒的黑暗。放弃吧……烂泥里的蛆虫,本就该无声无息地腐烂……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没的刹那——
指尖,触碰到一丝微凉。
是那方藏在枯死老榕树根底部孔洞里的旧棉帕。他颤抖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一点点将那个小小的包裹抠了出来。粗糙的手指隔着薄薄的、洗得发白起毛边的棉帕,能清晰地感觉到里面卷起的素笺轮廓和三个小玉瓶坚硬的棱角。
他死死攥着这个小小的包裹,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指尖用力到痉挛,玉色的微光在皮肤下不受控制地一闪而逝,随即被蚀骨钉的阴寒和封魔链的幽光狠狠压制下去。
沈青瓷……
这个名字像是一把淬了剧毒的双刃剑,瞬间刺穿了他混沌的意识。恨意滔天而起——是她!将他从栖水镇废墟里挖出来,给了他一点虚假的光,又亲手将他推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看着他在这里腐烂,被钉上蚀骨钉,锁在这地火炼狱里!她来,只是为了确认他是否还在痛苦地活着,好让她那高高在上的道心更加无瑕吗?
可……为什么?
为什么那方旧帕上,会残留着一丝……松节油的气息?
那缕微弱到几乎被硫磺味彻底掩盖的、清冽微苦又带着独特油脂感的气味,此刻却如同投入滚油的一粒冰晶,在他混乱濒死的识海中轰然炸开!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传来一阵尖锐到无法呼吸的绞痛!这绞痛如此陌生,如此汹涌,瞬间压过了蚀骨钉和封魔链带来的所有生理痛楚!它裹挟着一种滚烫的、带着甜腥的尖锐东西,疯狂地冲撞着他的胸腔,几乎要撕裂他新生的肋骨。
不是恨!不是纯粹的恨!是比恨更混乱、更灼人、更让他恐惧的东西!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濒死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身体因这灵魂层面的剧震而猛地弹起,又重重砸回滚烫的地面。封魔链哗啦作响,勒得更深。蚀骨钉的阴寒趁机疯狂反扑,骨髓深处传来令人牙酸的、仿佛被冰锥搅动的咯咯声。
痛!无处不在的痛!身体的,灵魂的,过去的,现在的!
就在这内外交攻、意识即将彻底粉碎的绝境边缘,一股源于本能深处、被这滔天剧痛和混乱情愫彻底点燃的凶悍戾气,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爆发!
凭什么要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