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承十七年,正月初一。
往年京州南街最是热闹,贺岁炮竹噼里啪啦,散碎的红渣扎进雪地。穿着新衣的百姓来去匆匆,提着年货的手在寒风中被冻得通红。走访亲戚的车马滚过一片泥泞的雪街,车头的桃符在颠簸里一上一下。
今年光景有所不同,虞宫罚罪司走水的消息一大早就在京州里传遍了,据说狱卒犯人无一幸免,包括前几天人人喊打的琅氏奸佞。
街上的过路人无非两种,一种是将奸佞死讯口口相传。他们嘴中,对琅谦的骂名一个赛一个的恶毒,好似骂得更重些,琅谦之死就更大快人心些。
另一种便是缄默其口,或许是怕新年触霉头,又或许是头脑里还存留些理智。
一位少年在一家小吃摊铺前排队,他身着一件暗紫色阔袖襕衫,腰上系着银镶玉革带,本是矜贵深沉的装束,偏配上一条软糯的银狐裘领,整个人也显得温和多了。
昨日季宣按照琅昀书信所述赶到安宿客栈时,琅照还在昏睡,他吩咐了马车直接将她带回了季府。为防引人耳目,琅照被安置在了季宣所住的院中,一处闲置且少人来往的房间。
昨日见到琅照时她面上皆是红疹,看起来使人心底一阵阵发怵。
季宣既怕她不醒,又怕她醒来看见自己的狼狈模样,生出不好的念头,他便寸步不敢离开。昨晚听到琅照梦中呓语,大概是“南街圆子”“阿兄”云云。
季宣今早就来了南街,走了不久,果然看见卖圆子的店家。
初一大多商铺都会闭店过节,季宣本没什么指望,谁曾想这卖圆子的店家仍然坚持开摊,门前的买家也排了一条小小的长队。
季宣排在队末,前头两人正在谈论琅家灭门之事。
他只感觉心中一阵阵发凉,他没见识过火灼至死之事,灼烧之痛本就难耐,若要将活人烧死,那过程想必十分漫长。
记得琅昀前阵子还没心没肺地打趣琅照,今日便成了火场亡魂。
京州风云变幻,刀剑无眼。
排到季宣时,他面对着一排木质牌子,牌子上字迹笨拙,刻着“蜂蜜圆子”“红豆圆子”“酸杏胖李圆子”“乳糖圆子”……
“都来两份,谢谢。”季宣将碎银递给看摊的老妪。
老妪笑道:“好嘞。”
“老夫人,您为何初一也在开铺?”
“女儿病重,家里就我们母女俩啦,不能歇呀。”老夫人语气轻松,手里的活儿却很快很稳。
“来了,你要的圆子。”老妪将圆子打包好递给季宣,看见季宣满面愁容,笑道,“公子莫愁呀,春节我的生意那叫一个好,干一天抵上平时半月,不出两天,我女儿这月的药钱就有着落咯。”
她脸上的沟壑间似乎没有夹杂着愁苦。
“老夫人若愿意,就来季府做长工吧,就做些你店里的吃食,会轻松些。”
老妪瞪大了眼睛,愣了愣便立即笑起来,直点头道:“好!好!”
季宣浅笑道:“老夫人空时便可前往季府了。”
季宣说完便提着圆子离开了。
回到季府,季宣直奔他院中琅照的住所,推开房门,里面的炭火还是很足,屋内隔绝了外间的潮湿阴冷,还燃着安神的药香。
他将圆子放在桌上一排排放好,再往屏风里走去。
琅照的病见不得风,屋内窗隙都用软皮包住,床帘也老实地将床裹紧。
季宣想看看她脸上的红疹是否好转,拉开床帘却发现床上空无一人。
季宣当即破了心防,琅照是琅家长房唯一的后代了,他接下琅昀那封信时,就已经将照顾琅照当做他的责无旁贷。
他一阵风似的跑出了房门,却不敢大喊琅照的名字,嘴里呼之欲出的呼唤堵在咽喉。
“厌厌!”
“厌厌!”
季宣的声音有些沙哑,昨夜彻夜未眠,此时的嗓子也有些异样。
“厌厌”是琅照的小名,在琅照十岁之前,琅家人都这么叫她,十岁之后,便用“照儿”替代了“厌厌”。
或许儿时季宣也曾喊过琅照“厌厌”,只是那是记忆很浅的时候了。
有下人听到季宣的喊叫,都有些狐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