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如何?那书商收下我们的书了吗?”
“行了,你瞧他跑成这样。让他先歇歇吧。”
“歇歇、然后说、书商,快!”
那时正是隆冬,渭水的隆冬比玉京的隆冬还要冷,冷到人不愿出门。但却有八个人,哪怕每人裹着厚厚的棉衣,忍着如刀刮脸的寒风,也要出门聚在一起,等着那第九个人带回来的消息。
而那第九个人,原本脸上是笑着的。因为没人比他更清楚,他们合著的这本书,有多畅销。而这次的书商,不仅买下了,还要带他们去玉京。
这是改变众人命运的最关键一天,明明要告诉他们的,是这么幸福的消息。所有人都一脸幸福地望着他,一如记忆中的样子,他们的眼中满是期待。
而他嘴边的话,却打了结,如秤砣一般压死在了心里。大抵是因为,他好梦到一半时,看着火炉边的这些人脸,都已经虚化到分不清五官和身形,他便知晓自己又身处旧梦了,又在做梦忆故人了。
这些故人,原来他已要记不清脸了。
“白琰,你今天怎么这么沉默?”说话的人,站在八个人的中心位置,他是其中最为年长的人。“若是这回的书商仍有眼无珠,那我们便一起南下,沿路找便是了。”
“是啊,反正渭水的冬天这么冷!我正好想南逃呢!听说玉京的冬天,都比渭水暖和。”
“不去、玉京!玉京、狗眼、看人低!会笑话人!”
“谁敢笑话我们九斋大小姐!我们这八个老爷们,都会跟他拼命的!”
火堆越烧越旺,这些人有说有笑地踩着雪地往前行,时常还回头喊他一句“白琰,跟上啊!你平时可是最积极的!”
他已经在拼命跑,拼命在追他们了,却仍是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如残魂一般,霎时消失在眼前。
脚步已踉跄,两三下摔倒在雪地里。雪下得又急又大,不一会就盖了他半边身子。而他则如同皮影戏里断了提线的剪影,了无生气、心如死灰地倒在那里。
突然,雪地全融化了。一道刺目的阳光,直直找到他的脸上,照得他不得不揉起了眼睛。
“夫子!夫子!快醒醒,我要上课!我很急的!”
恼人的太阳、恼人的话语一直在逼他从这场大梦里出去。他被恼得烦极了,不耐烦地睁开眼,眼前所见又是那位学子!
“旷课半年,不见你急,还反以为荣,沾沾自喜。今日倒急着要上课了。”
缈映雪也很尴尬,她心虚地低头绞着手,嘴巴上下碰两下,还是鼓着勇气要把最尴尬的事说出来。
“夫子,你知道国子监的其他夫子吗?听说有个连中三元的状元郎,你知道这人是谁吗?”
白琰神色一凛,瞧着眼前这个青白如袍却不掩秀气的学子,她和门外的阳光一起,像是要把仲夏夜往前倒转,回到最明艳的春天里。
“你找那个白琰,做什么?”他问得漫不经心,像是随口提起一位不算熟的人。随手拧开酒葫芦,一口酒刚咽下去。
“当然是十分仰慕他!一定要做他的学生!”缈映雪像是给自己鼓劲似得,还偷偷喊了两句加油。
白琰万分庆幸那口酒已经咽下去了。
“他不过是个徒有虚名、走后门进来的人。进了国子监,也没上过一回课,一直销酒到如今。不过是一个烂人而已。”
“啊?真的吗?”季烨之推荐的人,竟然是这样吗?她又陷入了苦思,眼看最有机会的,怎么会如此。
白琰看她从方才的阳光灿烂,转为现在的一脸土色。就像渭水秋季时,地里那一块块闪着金色光芒的大南瓜,在泥地里滚过好几遍,变得灰扑扑的。他自嘲地笑了笑,而后将葫芦里的酒,喝到见了底。
缈映雪的视线转来转去,最后落到他身上,她求道:“那夫子,你教教我吧!”
“你想学写诗、写古文、写八股文?简单啊,来!喝了这口酒!”
缈映雪也很爽快,说喝就喝。一罐刚拍掉泥封的新酒,叫她一口喝了半罐下去。
白琰瞧她喝得如此不犹豫,以为这人也多半是喝惯了酒的。他哪成想,公主殿下久居深宫,连宴饮都躲在纱后睡觉,谁人敢持酒劝她饮。
缈映雪当然是从未喝过,也根本不知这种泥封的酒,有多烈。
“叫你喝一口,你倒喝了半罐!哪有这样占夫子便宜的!”白琰还在扒着酒罐子惋惜,等他抬眼看时,才发现完了!
这小子,扑通一声,直挺挺地倒地不醒了!
白琰的酒立马清醒了三分,他探了下鼻息。行,还活着。正当他要探脉的时候,这人却又突然睁开了眼,像是认识他,又像是不认识他,只是盯着他瞧个不停。
她那双就算在寒潭秋水里,也能潋滟生波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看着他。倒叫他有些心虚,心扑扑跳好几下。
这学子,作为一个男人来说,确实太过——
他本想说秀气,但又觉得秀气也无法形容。平时瞧起来,确实秀气,但若是盯着她这双眼眸,总是容易陷进去。比那些西洋卖来的万花筒,还让人头晕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