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昱走在街市上,两旁店铺林立,茶肆酒楼也已人声鼎沸,在私钱的冲击下,临川还能如此繁华,不显凋敝之相,看来这个徐令圭倒还治理得不错。目光不经意扫过一块乌漆金字匾额——瑗古斋,现下也无事,索性提袍踏入。原是个玉器行,三座博古架沿墙而设,各色玉器陈设其中,从环佩到文房清玩到玉搔头,琳琅满目。
赵昱目光微微扫过,在一根烟紫色的玉簪上流连。掌柜早看出他气度不凡,赶紧迎上前介绍:“这位公子好眼力,这是幽州产的岫玉,虽不是顶名贵的料,妙的是这恰似烟岚的纹路,烟光凝而暮山紫,玉工只是巧加切割,未有雕饰,浑然天成。”他拾起玉簪对光细看,果然隐隐有轻云出岫的韵味,想起那次假借出猎之名特意去看她,她就只简简单单挽了个髻,不着珠翠,却清净如兰。这支簪在她鬓间,一定很好看。
豫章客栈。“笃笃笃”扣门声响,然后是压低了也依然清润的声音:“公子,是我。”赵昱将手中的玉簪收回怀中,打开房门。
冯瑗将在李宅的所见所闻一一道来,末了道出了结论:“李元福不是自尽。且不论他这么大身家,丢失了三箱钱而已,随便盘出个把铺子或者向人拆借就足以周转了。况且昨日我们见他时,他虽心事重重却无轻生之兆,反而积极筹谋。夜里还想借安神汤养好精神,准备今天一早出门,怎么可能半夜突然自尽呢?”
赵昱点点头,“你怀疑李管家?”
“不错,我虽不大相信,李管家是因为奸情杀害东家,时间未免太过巧合,但我能感觉到,他身上有杀气。他手臂上的抓痕,可惜不能与李元福的指甲相印证……”
赵昱严肃地瞪了她一眼,道:“这种事可以让暗卫去做,以后切不可涉险,明白吗?”
冯瑗自然乖乖点头。
傍晚时分,陈满回来了。他满头大汗,脸上还有一块一块的灰黑,神情焦急得就像吹饱了气又被塞子堵上的皮球。冯瑗忙递上水,陈满咕咚咚喝了个底朝天,才缓过一口气,“主人,南丰县和崇仁县的首富也都在昨日死了,一个失足落水,一个竟说见到了鬼,被吓死了。简直蹊跷到可笑。而且,我回城时,看到矿场方向有浓烟,我就绕过去看了下,着火的正是那个私铸坊,已经被烧干净了。”
冯瑗心一沉,“杀人灭口,丢卒保车,难道是我们行踪泄露了吗?”
赵昱沉吟道:“这幕后之人胆大包天,却不是蠢笨之人,铸私钱这么大的事,他能够在京城遥控,必然在这里布下了亲信眼线,监督私铸坊源源不断地造出私钱,让李元福之流乖乖做事,一有苗头不对,就切断与私钱的联系。可他还是过于贪婪了,运送入京的官钱屡次被劫,最关键的不是损失了那些钱,而是他的这些傀儡被人盯上了。他却还是拖了一个多月才动手。这才让我们查到了这么深。”
陈满急得直跳脚,“可现在线索都断了,还怎么查背后之人啊?我昨天就应该……”
赵昱抬手以示制止,笑意不经意地流露出来,“不,还有一个人。”
是夜,临川县衙。
一灯如豆,徐令圭将处理好的公文整理好收入柜中,正挂上锁,一把利剑突然架在他颈上,寒光刺目,冷意透骨。他动作一滞,不过很快便恢复了镇定,继续将柜子锁好,平静道:“终于轮到徐某人了吗?”
他缓缓回身,见是蒙面的赵昱,微微讶然又了然一笑,笑得如山水画中淡漠的烟村远黛,满是与年龄不符的寂寥和苍凉,“原来是恩公。救我一回,杀我一回,倒两清了。”
赵昱目光冷冽,腕上加了力度,将剑重重压在徐令圭肩上。
徐令圭跪倒在地,神情却十分凛然,“徐某愧对殿下。殿下于我有知遇之恩,徐某本应唯殿下马首是瞻,可我既为父母官,就要为一方百姓造福。私钱泛滥,民不聊生,我却还要为虎作伥。临川一半的劳力都是以矿产为生,他们每天采矿造钱,钱越造越多,他们自己却越来越穷。鼓励商贩去京城做生意的是我,通知洪香玉去劫富商上贡的钱的也是我,我无非是想警示殿下,停止这个害人的勾当。如我所愿,几位代理人一夜间横死,私铸坊也一把火烧了,私钱之事可以在临川匿迹了,徐某死而无憾!”
赵昱暗忖,自己的猜测不错,幕后黑手果然是赵旻,徐令圭显然以为自己是赵旻派来灭口的人,便将计就计道:“富商离奇死亡,私铸坊被烧之事,你知道多少?”
“具体情形我不甚了解,但几位富商身边都有殿下的人,能直接与殿下联络。”又一个猜测得到印证:赵旻派亲信在扶植的富商身边,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确保他们尽心尽力地为他干活,而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亲信就会通知远在京城的赵旻,近期频繁出事,终是让赵旻疑虑丛生,下达了杀人灭口、毁坊灭迹的命令。
赵昱问道:“楚王虽提拔你,却不是你的伯乐,将你放在这个位置上,不过是让你为他办事、替他遮掩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既不认同他的所作所为,为何不向朝廷禀报此事?”
一瞬间,徐令圭的眼底掠过痛楚、挣扎、不甘、纠结,他缓缓合上眼,像是要把所有翻腾的情绪封锁住。他长叹一声,语调低沉:“我本寒门子,楚王殿下礼贤下士,为我举荐,我才有机会出任临川令,未及报恩,岂可以怨报德?况且,私钱一事上,虽有违我本意,不过殿下结交广泛,料想开支巨大也是有的,我不愿因此堵了后来寒门子弟的一条路。”
赵昱心想,只听说有人“愚忠”“愚孝”,没想到还有“愚仁”“愚义”的,这人居然为了寒门子弟有被举荐的机会,就宁可玷污自己的名节也要保护赵旻,可赵旻做这些事真是为了交游应酬吗?心下不免戚戚,沉默片刻才又问道:“你身手不错,围剿洪香玉时,为何故意落败?”
徐令圭被一语挑破,自嘲道:“原以为天衣无缝,不想阁下目光如炬,竟显得徐某如跳梁小丑一般。不错,我对于洪香玉确有回护之心。我查过,她六年前在出嫁的路上被山贼掳走,好不容易带着几个同样被掳的女子逃了回去,却为家族和夫家不容,走投无路,几乎一死,却是山贼的大当家说她义气,认作义妹,她才在麻姑山待了下来。大当家死后,她凭着义气、胆识和本事一步步成为了新的大当家。她领导的山寨颇有侠义之风,锄强扶弱,劫富济贫。我要警示殿下,便想到了与她合作。富商们的官钱被劫,殿下担心东窗事发,严令我将相关人等灭口,我于心不忍,便想了打草惊蛇的计策,并在阵前故意被她擒拿。我这样做,不全是为了她,我自觉与她有相似之处,都是身不由己。若不能决定身处何方,就只能做好能做的事。”
赵昱抽回手中的剑,挽了个剑花,收回鞘中,朗声道:“英雄不问出处,希望你迷途知返,不要再为派系所囿,恪守初心,为百姓造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