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掠过几口凉风,蝉鸣也不似午后那般聒噪。韩母踮着脚用竹竿勾挂满院墙的丝瓜,听见推门声,扭头一看是韩溯,蔼然道:“回来啦。”
韩溯突然喉头发紧,泪涌上来,“娘,我辜负了你的期望,那案子,查不下去了。”
韩母怔了一下,缓缓放下竹竿,下意识地将手在围裙上抹了抹,关切地问:“出什么事了?我眼皮一整天都在跳,采荇早上说出去买块帕子,到现在也没回来。”
采荇跑了?自己的确说过她去留随意,可她离开的时间太过巧合,韩溯急道:“娘,我还有事要去趟王府,回头再同你说。”
赵昱的书房内放了冰鉴,又点了清凉的龙脑香,韩溯入内片刻便觉浮躁顿消、神思清爽起来。
赵昱静静听完他的汇报,语气平和道:“我的人看到采荇进了晋王府。”
“您早就……”
韩溯只说了半截,赵昱便明白他所想,微微一笑,解释道:“你不住王府,我自然要安排人保护,并非监视。采荇既是案子的苦主,又来路不明,自然要多留意些。”
韩溯垂下眼,难怪秦王对自己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想到上次自己笨拙地跟踪采荇的事,落在他眼里是不是很好笑,不禁在心底自嘲。不过他倒不是纠结矫情的人,很快把思路拉回到正题上,“她是晋王的人?”
“表面看是的,但,我总觉得不像。”且不说赵昇他有没有能耐布这么个局,假使是他,既然精心做了这样的局等自己来钻,又怎么会派人半道刺杀自己?岂非多此一举?
韩溯犹豫了下,还是没有说出对郑纾的怀疑。说来自己的那点猜疑本就是由采荇引出的揣测,并无真凭实据,事到如今,采荇可能是晋王的人,自己的猜疑就更是无稽之谈了。郑纾已然不得志,若再加上秦王的猜忌岂非雪上加霜?
赵昱早将他犹疑的神色收进眼底,并不点破,走到紫檀博古架边取出一套象棋,道:“你既然过来,便说说对今日之事怎么看?”
今日之事早就盘亘在韩溯心头,他只略一思索便说:“小可愚见,太子来的太及时了,我们由瑶姿之事才查到韦东山的身份,事先我们自己都不知情,背后之人可以引诱我们按照他的设计走,却不能算定我们抓韦东山的时间。所以,小可认为,现场一定有人通风报信。”
赵昱边听边往案上摆棋子,太子是“帅”,瑶姿是“卒”,韦东山是“马”,然后他执了一枚“车”沉吟:“王敬之出身琅琊王氏,他们王家向来忠于陛下,不涉党争,他应当不知情,不是他,不过他手底下的官差们倒是有可能被收买。最省事的做法应该是收买韦东山的仆从,他们的信息更准确,我们去找韦东山的时候,他们正打点行李,乱中走脱一两个下人也是有可能的。太子是郑氏搬来的救星,但若说郑氏设局我是不信的,他们不至于为了对付我以自身荣华做饵。”他将“车”落在“马”边,又用“象”来指代郑氏一族。
韩溯脱口:“是晋王?”
赵昱摇头,执起“将”在手中摩挲,“赵昇他巴不得钉死郑氏,取太子而代之,又怎会递消息给他们?唯一的解释是,有一支我没注意到的第三方势力。他们的目的我还看不真切。”他顿了顿,将手中棋子掷于案上,象牙叩出钝响,冰鉴中的寒块似有感应般发出断裂的声音,愈发衬得屋内深谷一般的幽静。赵昱负手而立,“只要他们动起来,总会露出马脚。”
入夜。郑纾立于庭中吹笛,夜风送来木槿和素馨的清香,与笛声缠绕一处,在月华下倾泻出一曲哀怨婉转。一袭青色薄纱裙裾穿过回廊,拂过青石台阶,绰绰约约行来,将手中的食案轻轻放置在石几上,静候在旁。待笛声渐息,余音散去,女子方启朱唇,语声温软:“公子,奴婢做了冰镇梅汤。”
郑纾转身,面上不见任何情绪,声音依然温和,“这段时间你辛苦了,这些事让别人去做就行了。”
采荇刚沐浴过,未干的发丝上散着茉莉头油的香味,脸上也因为热汤薰泡的缘故平添几分娇媚,与韩溯家里的使女简直判若两人。她闻言嫣然一笑,灿若春花,“为公子做事,不辛苦。”
这不是客套话,今天她从韩宅到晋王府再悄然回来,颇耗心力,却丝毫不感到疲累,倒是因为兴奋以及报复的快感而精神振奋。
她想起四五个时辰前到晋王府求见,晋王一听说是“韩溯韩先生的婢女”,便召见了她。
“民女偶然间听先生说过,五年前豫州的大水是豫州刺史郑大人贪污工款、致使堤坝失修导致的。”
“哦?你为何要告诉本王?”
“民女是豫州人氏,父母家人全因那场洪灾而丧生,可是郑氏权势通天,我家先生不愿意出头,放眼整个大煌,不惧郑氏又有能力整治那狗官的只有殿下了,求殿下为民女做主!”她跪在地上,磕头不起。
赵昇与幕僚们对了个眼色,颇有兴致地问道:“本王也不能听你红口白牙几句话就治郑荃的罪,你可有凭证?”
“听我家先生说,当年豫州有个叫韦东山的小吏,他手里有一本阴阳账册,能证明河道应收和实收的账目相差悬殊。而且这个韦东山,现在就在京城,殿下将他抓来,一问便知。”
“有点意思。”赵昇仿佛已胜券在握,“你先回去,继续待在韩溯身边,以后凡有关于郑家、太子或者秦王的消息都来报本王,本王替你做主,还有重赏!”
采荇退下的时候,轻蔑地回瞥了一眼。那幕僚满脸谄媚地躬身作揖,“真是天助殿下呀!”
赵昇亦是喜形于色,“这韩溯还真是本王的福将,这回可得给太子一个大大的惊喜,啊哈哈哈哈哈哈——”
一向大咧咧的陈满难得的神色凝重,快步走到赵昱身边,低声禀报:“主人,坊间都在传郑荃挪用修堤公款导致黄河决堤的事情,还提到了账册,监察御史已经风闻弹劾了。”
赵昱眉心蹙起,食指和拇指不自觉地摩挲起来,暗自思忖:账册的事情自己半分未泄露,韩溯也是个谨言慎行的人,这一夜之间传得满城风雨自是有心人所为。御史中丞周肃卿是晋王派系的,赵昇开始行动了。合作倒是默契。他忽而一笑,神情却是落寞和自嘲,“这回,太子只怕真要疑心我了。”
片刻,他问道:“韩溯今日来庑房了吗?把他找来。”陈满正欲领命而去,赵昱又补了句,“另外,去账房支取百金来。”
待韩溯赶来,赵昱递给他一碗冰镇沉香紫苏饮,韩溯谢过,用一小银匙拨开雕花冰块,小口品尝,顿觉冰爽,却听赵昱道:“阿瑗,你下山已有两月,也经了不少事,京中暑热难耐,你正好可以回鹿鸣山上避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