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仙阁。临渭水而建,其名取自教坊曲名《临江仙》,闻歌知雅,这里是京城最有名的风月场、温柔乡。不到江仙阁,怎好意思说来过京城?
然而,韩溯和郑纾此时不在江仙阁,而在船上。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夕阳的余晖给江仙阁披上了迷离的外衣,使之少了几分绮丽妖冶,倒像是一位寂寞的少妇等待良人归来。
韩溯立在船头眯着眼望着江仙阁出神,郑纾举杯上前,“韩兄在想什么?”
“哦——我在想,对此良辰美景,要吟句什么诗才好,搜索枯肠,竟觉得无一应景。楼上若是有佳人凭窗望见,定要笑我酸腐。”
“韩兄不是佳人,又怎知佳人作何想呢?”郑纾狡黠一笑,吩咐船公靠岸。
韩溯慌道:“韩某一时胡言乱语,郑兄不必当真,家母断不会让我踏进烟花之地的。”
“韩兄莫急,烟花地也有清净之人。”
船靠岸,郑纾带着韩溯大步走进江仙阁,老鸨扭着身子迎出来,鬓边花簪乱颤,一笑起来面上的铅粉胭脂簌簌掉落,落进皱纹和横肉的沟壑里倒安生了,她夸张地娇笑着,“哟~郑公子今天来得早哇~”
郑纾开门见山,“瑶姿可在?”
“在,在,瑶姿哪天不等着您呢~”老鸨紧跟在郑纾边上引路,这样韩溯就落后一步,老鸨这才注意到他似的,“这位公子真俊啊……”
“春娘,这是我新结识的朋友韩公子,头一次来你这,你可得伺候好了。”
“那是自然,郑公子、韩公子,楼上请!”春娘殷勤地将二人领到楼上一间雅间,房间轩阔,一面临水,连通到外边的长廊,客人可凭栏远眺水上风光。
不多时,瑶姿和另一位叫芳姿的姑娘携手而来。瑶姿抚筝,芳姿唱曲,盈盈素手,曲调流转,韩溯也不禁暗暗称赞。
郑纾却说:“瑶姿最擅长的是舞,只是在这里施展不开,哪天你要是见她舞上一曲就知道我所言非虚了。”美人如玉,美酒在手,美景在侧,韩溯好像能明白达官贵人为什么喜欢到这种销金窟来了。
一曲罢,瑶姿和芳姿盈盈来到二人身边佐酒。韩溯也从小圆那边听过很多瑶姿的传闻,今日相见,不免细细打量,二十出头的样子,一双杏眼含情带露,微微一笑便觉粉面含春,不笑时温柔可人,这样的人怎样都好看,要什么斜痕妆?另一位芳姿约莫十七八岁,瓜子脸蛋,长得也是清秀可人。
“韩兄?可是看呆了?”郑纾已端起了酒杯,语带揶揄。
韩溯一笑,目光清澈,并无被撞破的羞赧,“两位姑娘不愧为‘江仙’。”说罢举杯一饮而尽。
瑶姿为他斟上酒,语声娇柔:“瑶姿虽是初见韩公子,却是似曾相识,公子要常来走动。”
这时外头却传来个煞风景的声音“瑶姿呢?瑶姿在哪里?”,春娘陪着笑轻声劝慰着“瑶姿今儿不得空,蕙仙兰仙陪您。”那人却不依不饶,定要瑶姿出来。
郑纾脸色一变,瑶姿轻轻说了句“是大公子”,郑纾皱了皱眉,“韩兄,失陪,我出去看看。”
韩溯点头。他还是第一次见郑纾这么严峻的表情,却也不便多问。
郑纾走后,瑶姿又为韩溯斟了一杯,依然软语娇声,“瑶姿方才觉得公子似曾相识,现下愈发觉得公子颇似瑶姿的一位故人。”
“噢?”韩溯浑不在意地伸手摘下盘中的一颗葡萄,乌紫玲珑,只在手中把玩着。
“说是故人,却也并不相熟,只是她的风姿见之难忘。当时不过豆蔻年华,却有一种凛然孤绝的出尘气质,便是妈妈也不敢十分勉强她。妈妈将她当作头牌培养了一年多,就在要将她推出做摇钱树的时候,不想她投了水。”瑶姿娓娓道来,听着仿佛一首一唱三叹的乐府诗。
韩溯依然把玩着葡萄,淡淡问道:“噢?可救上来了?”
“没有。那是深夜里,客意阑珊,姐妹们或留宿或自己安歇去了,没人想得到,她就从这阑干处跳了下去,妈妈虽然发狠让护院们下去捞人,到底也没捞到。”
“真是红颜薄命啊……”韩溯叹息一声,起身走到长廊上,抚着阑干,夜色下悠悠河水看不真切却自流不息,“就是这里么……”他低低叹道,不似疑问,倒像是和一个近处的幽魂对话。
“主人,那就是江仙阁了。”陈满一边奋力划船,一边用脸指示着方位。傍晚交班回来的暗卫丙向主人交待了韩公子的举动,本来还没什么,一听到他跟着郑六公子进了江仙阁,主人的脸就黑下来,吐出一句“好的不学!”就要过来看看。可是不是有句话叫“人不风流枉少年”么,韩公子是才子,结识几个红粉知己不也是桩风流韵事么?主人怎么像护犊子一样看得这般紧?
陈满一边划桨一边腹诽,突然眼睛一亮,“诶?主人你看,那是韩公子吧?”
赵昱随着陈满的手指看过去,只见那花灯辉映的楼阁上临江立着一人,素色的衣衫和发带被晚风卷得翻飞,在碧青的夜幕下更显纯净轻盈。分明处在人间最喧闹处,却透出昆仑山颠积年冰雪的寒意,将丝竹笙歌、十丈软红生生隔绝。他到底是谁?怎会有这样浓得化不开的悲凉和孤寂?
“韩公子这气度,简直像广寒宫里的仙子呢!”
这随口一句,不啻于一声惊雷,炸得赵昱耳边嗡鸣。心中的疑云似被利剑般的闪电破开,他终于窥见了天机。
他,是个女子!
惟其如此,她冒名顶替隐居山中这一切才解释得通。
郑纾还未回来,想是比较棘手,韩溯苦坐无趣,也未免他难堪,便准备告辞了。
门却突然被推开。韩溯抬眼一看,居然是赵昱!韩溯赶紧起身行礼,瑶姿芳姿也行了礼,见秦王面色不豫便知趣地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