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是怕了她那把火烧穿天的本事,王喜到底没敢真让这位活祖宗去暖脚踏。好说歹说,汗浸透了衣领,才将人劝进了偏殿。
总归比见不得光的耳房敞亮些。
方寸之地,陈设极简,一股子公事公办的冷清。一张紫檀木榻,铺明黄锦缎的褥子。一架矮柜,顶上孤零零搁一只青花瓷瓶,里头斜插两支半蔫的墨菊。
这几日下来,半是泄愤半是试探,她闹也闹了,砸也砸了,火也放了,该作的都作了个遍。萧承懿的底线她算是摸着了——只要她不死,他似乎都能由着她胡来。
这可就有意思了。
更深漏静,崔明禾合衣躺在榻上,思来想去,闭眼就一团乱麻,尽是萧承懿那张可恨的脸。一会儿是年少太学时少年忍气吞声的模样,一会儿又是今日火光中那双几乎要焚尽一切的、猩红的眼睛。
尤其清晰的是隔着翻滚的浓烟与灼目火光时被风掀起的玄袍,发冠凌乱,甚至不顾帝王威仪地困兽般往里冲。
如冰水入沸油,一个荒谬的念头倏地刺进脑海:
他竟当真怕她死?
不过一瞬间的错愕,旋即又被更尖锐的讥诮碾碎。
是了,她若死了,他拿什么牵制崔家?拿什么磨碎世家的脊梁?
狗皇帝演得倒真。
如此辗转反侧,直至五更鼓响,窗外天色依旧墨黑一片,崔明禾才勉强坠入浅眠。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觉得四下有了窸窣动静。是宫人猫着腰、压着嗓的脚步声,间或漏出几缕刻意收敛的交谈。她本不想理会,奈何那声响虽轻,却似羽毛般搔刮耳膜,丝丝缕缕,扰得人不得安宁。
崔明禾索性睁了眼,坐起身来。
偏殿里没有掌灯,只靠着窗外透进来薄薄微光,倒也勉强能视物。
她趿了软鞋下地,走至门边,将门悄无声息拉开一条缝,朝外瞧去。见几名宫娥捧着鎏金铜盆和雪白巾帕鱼贯而入,王喜立在殿门阴影里,对一个年轻宦官低声耳语些什么。
想来是萧承懿起身了。
她撇了撇唇角,正欲关上门回去,却听得王喜扬声唤了一句:“崔姑娘醒了么?陛下传您过去侍奉笔墨。”
崔明禾的手顿在门板上。
侍奉笔墨?大清早的,这天边刚泛起一丝蟹壳青,他便要折腾人。甚至早朝之前还专门要来批两封折子,就为了将她一并扰起来,生怕她得了半分清闲。
心头一股无名火起,可转念又莫名跟自己较起劲来,心道自己如今顶着个“御前奴婢”的名头,若是不去,倒显得怕了他、漏了怯似的。再者,相似招数用多了就大打折扣了,且先虚与委蛇着。
于是便扬声应一句:“知道了。”
她既应了,便也并不拖沓,随意拢发净面便推门出去。正殿内龙涎香的气味比昨日更浓郁,萧承懿已经换上了一身明黄的常服,正坐在御案后头,执卷览阅。
脚步声入耳也只抬起眼帘,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一圈便又落回到手中的书卷。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大火,以及那些几近失控的言语,都只是南柯一梦。
“磨墨。”
俩字吐的毫无波澜。
她依言过去,砚台里倒上些清水,再将墨条浸进去慢慢研磨。手法生疏,力道也拿捏不住,墨汁被她磨得浓淡斑驳,甚至几滴猝然迸溅而出,污了御案上素白的宣纸。
萧承懿不作声,只静静看着。目光刺得她脊背微僵,浑身不自在。
“手拙,怕污了陛下的奏疏。”
她干脆撂了墨条,话里带刺,又是满脸写着“你能奈我何”的表情。
“无妨。”
“你只管磨。磨坏了朕再换一张便是。”
萧承懿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案几上轻轻一点。徐徐一抬眼,视线重新锁住她,慢条斯理地落下后半句:“往后每日晨起,你都来替朕研墨。”
崔明禾胸腔里那簇火苗“噌”地一下燎了上来。什么意思?每日?他这是真将她作那研磨的使唤丫头了?
怒意翻涌,正待发作,却见萧承懿已兀自提笔蘸了她磨的那槽劣墨,竟真就在染了污渍的奏折上批阅起来。腕骨悬停,笔锋稳健,瘦金体筋骨峭拔,自有一股森然的锐气。
他写得专注,反倒让她这一腔无处宣泄的郁怒都撞上无形的软壁。崔明禾盯着他那线条冷硬的侧影,心绪如乱麻翻搅,五味杂陈。
良久,萧承懿搁下笔,颇有点好整以暇的味道。
“怎么?站着乏了?”
崔明禾唇线紧抿,硬邦邦挤出个“不敢”,把他话噎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