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怀里病骨瘦削的人在这句话落尾后,脊背显然轻颤了一下,仿佛时间在此刻静止刹那,直到他因惊滞而微微定住的眼睫上,摇摇欲坠一滴泪不堪重负的坠落在那件婴儿服上时,才似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压下心底骤然惊起的圈圈涟漪,闻冬行却不再回应这句剖白,只是失神般低头怔怔望着那滴缓缓消散于棉软衣料上的水痕,轻声说出那句常悬在他心上是以日夜难安的事实,想要得到一点责怪似的,“……是我隐瞒了你。”
徐离极快的反应过来——他是在说未曾告知她孩子的存在这件事。他在为此歉疚,并且在往日长远的她一无所知的时间里,他一定已经独自困苦了很久,所以哪怕如今身心俱损濒临极限,仍在对她感到抱歉。
这个人连痛苦的时候都极安静,不声不响的抿着嘴唇,眼眶里偶然凝结几颗泪珠跌落下来,在他苍白失色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透明的轨迹,掉进衣襟与灰尘里转瞬湮灭无踪。
徐离安抚的顺着他的后背,希望他不必再压抑自己的情绪,“是我疏忽了你,它身上既有你我的血脉,欢愉悲戚缘聚缘散便从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
“所以,”她坦诚的的注视着他的眼睛,灼灼视线让他整个人愣在那里,“可不可以,让我再拥有一次弥补的机会?”
她确实动了心思在赌,她心机不堪甚至称得上有恃无恐的赌直至如今闻冬行仍对她有感情,仍不会拒绝她的请求。
万千思绪他深深咽下,而她用迟来的温情努力修复着横亘在他们之间狰狞醒目的裂纹,她迟到所有的爱与嗔痴皆早被他捧在手里捧到满身鲜血淋漓,但所幸在他这里只要是她就永远来得及。
闻冬行低下头去,额发掩住一片空茫神色,忽然觉得冷似的把毛毯越裹越紧,良久眸底露出一抹寂寥笑意,向来做不到把她推开。
“……只要你愿意。”
他再无心无力思考太多,她的爱同她的怜,他都悉数细细收下,隐秘疯涨的依赖有如藤蔓紧紧缠绕在他心底阵阵喧嚣着不舍,这让他无比清楚的认识到,他需要她。
假若这场温存皆是镜中幻花迟早消散成空,那他想在她收回一切之前,再贪恋一回。
弘济寺。
那日后,徐离提议为孩子点一盏往生灯,并来此抄写一周经文供养,今日是第三日。
徐离总是抄的快一些,便率先放下水性笔静静通过闻冬行的脸色观察他的情绪。直到日暮西斜,他眉梢染上一层浅淡的晖光,在一片余晖里起身把她的经文一并拿起交给义工。
走出寺庙时已过黄昏,三月中旬的天,风中还带着丝丝凉意,徐离在他身侧一起走着,迟迟没有人开口。
乌云密布,空气中弥漫着阴沉的气息,天气预报也显示着今日有雨,徐离不想在雨真正降落于身时再仓促撑伞致使他受凉,便从包中拿出折叠伞弹开伞面。
“我来吧。”
一直看着她动作的闻冬行从她手中接过伞把,神色如常,而后他支伞撑在他们头顶,挡住一片阴晦的天。
不是艳阳天,没有滂沱雨,平白撑着伞的二人看上去多少有些格格不入,但徐离无由生出种人来人往朗朗白日下,这片伞下的世界独属于他们二人的感觉。
弘济寺建于山上,需要走过一段不短的青石阶梯才能到停车位,徐离不自觉看着闻冬行握伞的手背入了神,他手生的漂亮,青筋和掌骨寸寸凸显出来,直生出一股凌厉感。
“我……”徐离犹疑着抿了抿唇,还是选择开口,“我知道这太晚了,但我还是应该告诉你,我其实没有不想要它,只是没有准备特意要第二个孩子。”
那只手腕兀的僵住,闻冬行脚步一顿,连伞都不稳的轻抖了一下,却极快稳住步伐继续走着。
“……那就好。”闻冬行沉默了一阵,望着眼前落下的水珠迟钝的眨了眨眼睛,竟然只想说这句话。
从医院出来的这些日子里,他总是夜半惊醒,心脏跳的很厉害,他再也睡不着,徐离周旋于他和工作之间其实很辛苦,惊醒的夜里他在她的房门口伫立着想求一份心安,待回过神来便忍不住反反复复的复盘,为什么没有留住孩子。
是他询问的太过突然,却不曾考虑过骤然思考问题的徐离的感受,又没有控制好情绪,才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所幸它那样喜欢的母亲,并没有不想要它。
闻冬行怔怔的揉了揉眼睛,触手一片干燥,然后被席卷的寒风冻了一个哆嗦,后知后觉抬起头来。
原来,只是下雨了。
疾风暴雨,虽然伞足够大,难免还是会有雨丝被风刮到身上。
徐离急忙把车里的暖气打开,拿出备用的外套让他换上,心里多少有些懊恼,早知雨会这样大,出门时还不如再同他坚持坚持今日不来抄经文。
面上却不显波澜,本想问问他还冷不冷,扭头却见他用那双山雪化雾般的眸子出神的柔柔看着自己,忽然什么话都落回嗓子里。
由于天气原因,路上有些堵车,徐离思忖着还好提前找代接把安安接回了公寓,扫去挡风玻璃上接连不断的雨滴,蓦地感觉发尾被人握住了。
上车的时候她头发被风吹在了湿漉漉的车门,抚了抚也便不以为意,而闻冬行倾身低头用毛巾擦拭着她被风雨打湿的发丝,一下一下无比认真的,她由上能看到他长而密的睫羽和挺直的鼻子,他身后滂沱大雨仍不停歇,而她在车内心软成一颗闻安最喜欢吃的棉花糖,她看着眼前的人,只觉得窗外无垠世界都黯然失色。
直到后面的车响起滴滴声,闻冬行也收起毛巾提醒她,她才回过神重新握住方向盘。
前面的路,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