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敬单膝跪下,由于身披甲胄,这样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主上息怒。”
“你来复命,却用了‘若’、‘或’之类字眼。”景初愠怒未消,见太史敬不敢回话,又微微放缓了语气,“查案有疑难之处,可以来回我。”
“是,”太史敬听此,连忙俯首,“标下等连日审讯,得证言数卷。但虑无物证可恃……”
“缺什么物证?”景初凝声问道。
“冯泰吃空饷、贩军械,其卫所现存人数、军械数目等必定与朝廷账目有出入。标下等想去丰宁卫查访清点,苦于没有职权……”
太史敬等人确实没有调查卫所的权限,即便有,冯泰手握重兵,景初也不放心让心腹身涉险地。
卫所不能查,靖王那里也不方便查,此事确实难办。
景初无意识地用手指敲击桌面,太史敬跟随景初日久,自然知道这是景初思考时的小动作,越发呼吸都小心起来。
景初思维发散开来,见燕雀低飞,平地起风,杂草伏地,忽然灵光一闪。虽然燕雀略过低空,带起的风流抓不住,但是伏地的杂草也是风曾来过此地的证据!
太史敬正屏息凝神,便听上首景初语气凌厉:“世间万物,因果相循,既然不能查因,那就查果!冯泰走私的证据难寻,但走私总要有银两入账。大额财产来源不明,便要处理掉,或是买地,或是贿赂。”
“去审冯泰身边亲卫,问他们可曾受冯泰指使去接收或运送大宗财货。查明路线,在何处接收,运往何处,每趟运输多少箱笼,我都要知道得清清楚楚!陈福、丰味楼账房,都要仔细盘问,有关银两流通诸事,虽丝缕不能放过!”
是啊,冯泰吃下去的银子可是实打实的!查不了人,就查他的钱!自己怎么没想到,还要麻烦将主操心。太史敬有些懊恼。
但现在不是懊恼的时候,最重要的是把将主交代的事做好。
太史敬遂肃然应道:“谨遵钧命!”见景初没有旁的吩咐,后撤三步,转身出帐。
景初目送太史敬离去,心中不安愈发强烈。
为将者的直觉绝不能轻忽。这常常是他们多年征伐积累的经验给予自己的警示。
景初眉心微蹙,手肘支在桌上,几根如玉长指轻抚额角。虽然不知道自己忽视了什么,但这种不安绝不是空穴来风。
于是她唤来众心腹,吩咐陈玄感、李愚:“文应,这些时日,你要每日梳理营盘,所有人员往来消息,事无巨细,悉以告我。撒出斥候,监视周边部队动向,尤其是要盯紧了冯泰的丰宁卫。但有异动,前来报我。”
“子晦,通告全营,今日起整军备战,你要常常巡查营里,士卒、将官都要给我打起精神操练,绝不能容许分毫懈怠。”
“至于审讯诸事,大体已经完成,剩余的都交给德枢去做。”
陈玄感二人领命退下。
她又转向顾怀民、成虎,安排事务:“悯之,你把审讯的事交接给德枢,带着成虎去验那头熊的尸。当日那头熊只盯着皇帝一个人追,其间必有蹊跷。成虎从前是猎户,经验丰富。你二人好生查查此事背后的隐秘。”
二人领命而去。
景初救下成虎后,从琪琪格那里了解到成虎过人的狩猎才能,当时便有了让成虎查刺驾案的想法。今日恰好有空,成虎也已经痊愈,索性将这些事务一起安排了。
接着景初查阅了这些时日大营人员流动与军士操练记录,将其中可能存在隐患之处一一指出、处理,对营中所有积存事务做出指示。见桩桩件件下属皆能办得有条不紊,这才感到不安稍稍消退了一些。
景初坐下呷一口清茶,压了压心中烦杂的思绪,正欲着甲巡营,却有内侍来请,说是皇帝召见。
御帐外把守得严密,但只有外层是京营锐士。穿过两层关卡,验过两遍符传,就只剩御马监的黄门伺候,外头的侍卫不许进内帐。
小黄门领着景初到大帐前,跪下叩头:“禀皇爷,景小将军到了。”
景初低垂着眉眼,躬身立在道左。
隔着厚重的帐帘,里头动静饶是景初也听不大真切。仿佛兴宁帝咳了两声;尔后便听有人高声唤:“圣上口谕:进来。”
小黄门再拜,爬起身小心地掀起帘子。
御帐内暖风扑面而来,融化了景初肩上凛冽的寒意。
进帐内就看见杨允中正跪在下头奏事。
未得明旨赦免,杨允中仍要服素待罪。他一身玉白的袍子,因着跪在地上的身躯微躬,便也牵扯出了褶皱。袍角垂在地上,上次见到的那枚压袍角的青玉不知去了何处,换成了一枚成色好了一大截的墨玉,但却不如那枚青玉油润光滑,显然是未能得到主人时时爱抚。
景初默不作声地对上行了礼,立在御驾之侧拱卫。
只见杨允中嘴唇一张一合:“庆王爷只是不说。臣万死,不敢误陛下的事,只好对庆王爷上了刑。庆王爷玉体捱不住,才招了。”
说着,他小心地觑了一眼兴宁帝的神色,立即被烫了一般收回目光,“王爷供词俱在卷宗上,恭请陛下御览。”说完,他双手将卷宗高高捧起,膝行着向前,在距御案五步处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