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迁正色道:“医者无分贵贱。”
金坠点点头:“我看你也确救了那老妪一命。若再被那不孝子逼着多摔几回,恐真要得病了。”
君迁轻叹一声,问道:“他们何故为难你?”
“说什么寺中不走回路,硬拽着我不让走。莫名其妙,讹人也不想个高明的借口。”
“你为何要走回路?”
金坠不愿告诉他自己回去是为了看山门后的题字,故道:
“我……我见你迟迟不来,想回去寻你呀。”说着,佯作幽怨地撇过脸去,“都怨你走得忒慢!”
君迁并不多疑,盯着她道:“那我今后走快些。”
金坠一哂:“那也得有路可走。”
时近正午,愈来愈多的香客从四面八方聚来,潮水般涌入相国寺中,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两人正要迈步,一波波人争先恐后地挤上,直挺挺地往他们身上撞来,后头又有人不住推搡。金坠忍无可忍,回头提醒几句,反遭推她的那人呵斥,教她放尊重些,这里是“佛门净地”。
二人被堵在山门下,人海茫茫,进退两难。金坠叹道:“看来我们今天是走不出这佛门净地了。”
一转头,却见君迁不紧不慢地随她漂在人海里,一幅气定神闲的模样。她冲他嗔道:
“沈学士耐性倒好,真像入定了似的!”
君迁回过神来,淡淡道:“出路在望,何必急于一时?”
“尘海风波险恶,你不急,自有人替你急!”
金坠眼见他还是一副淡淡的样子,急得不行,不由分说拽过他的衣袖便往人堆里挤。君迁一怔,没来得及反应便被她风一般拖走,只得亦步亦趋由着她乱撞。
双人并行远胜单枪匹马,二人肩并肩一鼓作气横冲直撞,终于从乌泱泱的人群中闯出。刚刚逃离了大相国寺,却一头扎进了寺前听云游僧说法的小圈子中。金坠跑得急,一时没止住步子,眼见就要往那僧人高举在手里的金刚杵上撞去。
“小心……!”
她回过神来,忽觉周身一热,已被君迁抬臂护住。先前觉察不出,蓦地贴身撞在他怀里,才嗅到他衣襟间那股微苦的草药味。没有人天生喜欢喝药,金坠亦不例外。下意识皱了眉,抬头正对上他那双清而深的眼睛,忙又垂下眼帘。
他们面前那云游高僧不动如山,全然不顾这一双人儿从天而降,仍在当众讲着《金刚经》。过去现在未来心,如露如电如是观,旁若无人,臻入化境,全然不知自己有多么添堵。宛童也挤在人堆里左顾右盼,忽见他俩手牵手从人海中跑出来又没来由地抱在一起,惊得像见了活神仙,小跑过去迎接。
那浓郁而清苦的草药味冲得金坠呼吸急促,心头直跳。她慌忙从君迁怀里挣脱,跑向宛童:“等急了吧?”
“不急不急!五娘若还没逛够,再让沈学士陪你去别处走走,大好的春光,切莫负了才好呢!”
宛童嬉笑着打量他们,大抵以为这对素未谋面的新人竟一见钟情,携手漫步伽蓝,在佛前约定了三生。话音未落,君迁已不留情面地击碎了她的幻想,上前道:
“熟药所中尚有公事未毕,请容我先行告辞。”
宛童义愤填膺:“又是熟药所?沈学士,我看你莫娶我家五娘,索性同你那些半生不熟的草药成亲去算了!”
“宛童,不得无礼!”金坠斥住宛童,撇过脸去不看君迁,不冷不热道,“妾尚未出阁,不可在外久留。后会有时,就此别过。”
语毕欠了欠身,也不待他还礼,扭头就走。未行出几步,忽闻那人在身后轻唤:“金娘子。”
金坠原想装作没听见,却不由得驻足回眸:“沈学士还有何见教?”
君迁仍立在距她数步之遥的地方,似想同她说什么,吞声踯躅,半晌只道:
“今日多谢你领我参观相国寺。”
金坠疑心他在揶揄自己,反唇相讥:“沈学士不会是受香火感化,耳闻目染,生出菩提心来了吧?”
“不是菩提心。”
君迁深深看了她一眼,似在望她本人,又似遥望着她身后一片影影绰绰的大千世界。片刻后,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只是忽然顿悟,所谓过去心、现在心、未来心(注)是为何意了。”
他这话没头没脑的,听得金坠一怔:“何意?”
“后会有时,再谈不迟。”
君迁似有若无地一哂,向她温言道别。就像先前从天而降一般,复又于相国寺前的茫茫人海远去了。金坠满心不解,蹙了蹙眉,冲着他的背影嗔道:
“妄人!”
【注释】
出自《金刚经》“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