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福大爷没跟着进去,眼瞅着孙超他们要谈正事,他跟着反而不方便,于是,他便倚在三蹦子车头,把孙超递的烟给点上。
叭叭抽了两口,马德福大爷很快就被没捞着说话的村民们围住。
“老马,缨子姐过来做生意的?”
“那倒没有。”马德福大爷吐出一口烟圈,压低了声音,却又保证每个人都能听见,“看见缨子姐旁边带的那姑娘了没?那是缨子姐的小侄女,冯小晴,是晴丫头要做蔬菜生意。”
“蔬菜生意?小姑娘面嫩着呢,能做这个?”
“菜贩子都有自己的固定口,她一个小姑娘能卖哪里去啊?”
无论旁人问再多,马德福却不肯再多说半个字,只是嘴里不落实话地吹着牛,眼睛还时不时瞥一眼大棚入口,那架势,活像给大领导守门的警卫员。
大棚蔬菜的门隔绝了外面的热闹,泥土的腥香混着植物的清新,驱散了早春的寒意,冯总深吸一口气,通过土地和植物的气味找找感觉,而当她的目光扫过大棚,眼里没有惊叹,而是专业且挑剔的审视。
与外头的荒凉灰土色不同,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绿色世界,黄瓜藤蔓在藤架上肆意攀爬,带刺小黄瓜顶上开着嫩黄的小花;旁边的地垄一溜儿白萝卜、红萝卜、青皮萝卜,一个个蹿出了地,精神抖擞地展示着自己的绿缨子;更远处是各色彩椒,像五颜六色的宝石,在塑料膜投进来的光线下,折射出天然饱满的光泽。
菜地,冯总看得太多了,只是把菜种出来,并不能让她点头。
她不为表象迷惑,径直走到一排黄瓜藤架前,连招呼都没打,直接以极其专业利落的手法,摘下一根半长不短的匀称小黄瓜。
在大棚旁边的水龙头随手洗了洗,她便放进嘴里,咬下第一口。
“咔嚓”,嘎嘣脆。
“南方的黄瓜,甜不甜的,要靠天。雨水足,味道就会寡淡,吃起来水多,没魂儿。雨水少,才会甜,但又没那么脆。”冯总一边咀嚼,一边慢条斯理评价,“但你们这儿不一样。”
她看着一脸错愕的孙超,继续说道:“西北日照时间长,昼夜温差大,瓜果积累的糖分和风味比较多。虽然现在是早春,长在大棚里,味道压了一部分,但是底子好,黄瓜味儿冲,又脆又甜,吃完还有股清香。孙叔,你们这菜好是好,但没有到最好的时候。”
孙超彻底听傻了,他以为缨子姐带来的小姑娘不过是来见世面的,主要谈事的是缨子姐,没想到她一开口,说的就是他们这些常年和土地打交道的农民,都说不出的道理。
“嘶……”,孙超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你咋……你咋懂这些?”
冯总展示完肌肉,该装的时候,从来不怯懦。
她又咬了一口小黄瓜,嚼完以后才说:“要想卖得好,就得比种的人,更懂菜。”
就在孙超对冯总刮目相看,连连称赞的时候,一直没说话的冯长缨,却眉头紧锁。
冯长缨的目光落在地垄边几筐采摘好的黄瓜、萝卜和彩椒上,“为什么棚子里还有这么多熟透的菜,收购商呢,没人来收菜吗?”
提起这个,孙超脸上刚升的喜悦,立刻褪得一干二净。
眼里有压抑的怒火,孙超咬着牙说:“可别提了,一提这个我就来气。你还记得张成普吧?”
冯长缨点头,“记得呀,这人当初想收菜,还是主动来联系我,说让你们多种些不同的品种,方便岔开来卖。”
“他现在的生意可是越做越大了,十里八乡的菜,销路全捏在他一个人手里。”
张成普?!
冯总耳根支棱,这不是那个卖烂土豆给3营的供应商嘛。
孙超忿忿不平,“老张这人现在霸道得很,以前压价也就算了,大家伙图省事,少点就少点,但稳定啊。可今年开春,你看看外面,时不时下小雪,不说外地吧,就是本地城里的菜价,都一天一个样,快涨疯了。”
“我们商量着,让他老张给我们收购价,每斤往上涨个1毛钱。就1毛,多1分,我们都不要。”孙超比出一根手指头,气得直发抖,“可你知道他怎么说?他说骆驼岭的骆驼,没了他的草料,就得风干在地里,跪在地上等死。他一分钱都不涨,爱卖不卖。”
“这不,为了1毛钱,我们谈崩了,1个多礼拜,他一次都没来过。柳家沟和甘泉沟那边倒是宁可吃亏,把菜给了他。真是个没骨头的!”
冯总皱眉,“不能自己运城里去卖吗?”
“怎么运?”孙超反问,“卖菜不是我一家的事情,不是一斤两斤的事,是整个骆驼岭的事。到市里的班车没人坐,早八百年停运了。火车站倒是有车,但一天就两趟绿皮车,来回4小时。你家也是卖菜的,你知道,哪个批发市场不是凌晨3点开始。你算算,我们扛着百八十斤的菜,赶火车,到了城里,得找个地方过夜吧,万一批发市场卖不掉,得找个地方摆摊。两三天过去了,累个半死不说,能挣回来什么钱呢?”
孙超一通讲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以及寂静。
此时无声胜有声。
相较于孙超,及其背后代表的骆驼岭的困境,冯总已经飞速地勾勒出一张精准的破局路线图。
一条完美的,可以一石二鸟的蔬菜供应链,在冯总的脑子里清晰浮现出来。
这哪里是困境?
这分明是送到她嘴边的,一块最肥美的蛋糕。
它既能解决3营的燃眉之急,又能顺手斩断那只卖烂土豆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