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冯小晴回头喊了一声。
冯婕闻声望来,看见是她,只是冷淡地点点头,算是回应,又立刻转回去,专心讲解。
冯小晴摇了摇头,将不安甩开,也许,是她多心了。
三蹦子不再减速,一路向着镇子外面的骆驼岭驶去。
*
出了镇子,行驶在土路上,马德福大爷的车开得并不快,一面开,一面聊,“我们石炭镇背靠贺兰山,出了镇子,附近就四个村子,咱们现在往西南走,去的是骆驼岭。那边山坳里,菜地多,土也好。那可是你大姑的‘功劳簿’啊。”
“嗐,那都是老黄历了,不值得一提,我都退休多久了,你说说。人啊,不能老躺在功劳簿上,没意思,还显老。”冯长缨语气淡然,但听在冯小晴耳朵里颇有点深藏功与名的意思。
“缨子姐说的是,人得往前看。说起往前看,我可是托了小晴丫头的福,交了好运。”
马德福开着车,不耽误点烟,他猛吸一口烟,声音带着小得意,“丫头,3营长特地批了我个条子,以后他们搞实弹射击,靶场那块,就归我进去拾掇了。驻地啊,就我这独一份,嘿嘿嘿。”
冯长缨怕小晴不懂,在旁边补了一句,“得亏小马是老兵,民兵队长也干过,部队才信他。”
“嘿嘿,哪里的话,要不是带着丫头,躲了炮,他们部队刚移防过来,管得严着呢,哪里会开这个口子。”
冯长缨轻轻拍了一记小晴的胳膊,意有所指,一句话两人听,“以后可不准再走那些‘野路子’了,好好的大路不走,非得闯到别人管制区里。”
“好的,姑。”冯小晴乖乖应了一声。
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出现在靶场等军事训练区域捡弹壳,这需要得到部队的默许,比如曾经是退伍老兵,像马德福大爷这样的,或者是民兵啥啥的,或者是世居此地的老百姓,再有就是小晴这样亲属是部队官兵的,反正不可能是一般普通人做这个事情,都有身份前置条件。
别怪马德福开心,炮弹壳、子弹壳都是铜的,卖废旧,值钱啊。如果遇上大演习,那更不用说了,捡到钨弹壳,开心半个月。
马德福也应了冯长缨,一定注意行车安全,不搞被炮弹袭击的危险驾驶行为。
他从后视镜里看着冯小晴,“丫头,你这是来旅游吗?这附近可没啥好玩的,骆驼岭那边只有菜棚子。其他像甘泉沟啊、柳家沟啊、矿峪乡这些,倒是有人来徒步,咱们乡下人到真不觉着有啥好玩,不过,往东北方向走,看看戈壁风光也可以,有旅行社组织人去玩哩。游客也不多,按你们城里人说法,就是个小众景点。”
冯小晴学着大姑的口气,半真半假地说:“哪里是旅游呀,这不是我哥在部队嘛,我想给他们部队,找个稳定供应蔬菜的地方。今天,就是跟着我姑,去骆驼岭那边看看菜。”
“那你可找对人咯!有缨子姐领着,这十里八村,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正说着,三蹦子的速度,不自觉地慢了下来,最后嘎吱一声停了下来。
冯小晴抬眼望去,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攫住了。
背靠一片黄土荒山,荒地上,寸草不生,矗立着成千上万块灰黄色的巨石,它们被人为地布置成一个巨大的矩阵,像一支沉默的军队,充满了森然肃杀之气。
风卷黄沙,穿过巨石矩阵,发出呜咽的回响,像在诉说历史的往事。
一股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视觉冲击力,穿越时空,直击每个看到它的人的心口上。
“大爷……”,冯小晴嘴唇动了动,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这是什么?”
马德福大爷的表情变得严肃而崇敬,手指斜前方巨石,说道:“这里是当年西北最前头的阵地,外面的游客称呼为‘反坦克巨石阵’,我们内部以数字命名,叫做61号区。早些年,这里连卫星图像都不会显示。啥叫61?61两个意思,曾经这里有条公路叫61号公路,正好,守备这里的老虎团距离师部有61公里,所以命名61号区。”
“当年的61号区,是为了防备北边大国的坦克集群而设置,让他们的钢铁洪流,在这里寸步难行。只要延迟他们的进攻半个小时啊,我们就能逐级完成集结,构筑起防线,为此还修建了不少地下设施。”
“别看现在荒了,当年可热闹,再往前一点就是驻守这里的老虎团。”
说着,三蹦子继续往前走,冯小晴便看见荒山的山体上被挖出了一个个窑洞,窑洞排列得错落有致,像山体睁开守望的眼睛。在最高处主窑洞的上方,绘制着一个巨大怒吼的虎头图案,虽然历经风雨,图案残缺晦暗,但傲视群雄的王者之气,依旧扑面而来。
在窑洞的对面,还有不少功能不明的地坑。
到了老虎团旧址,三蹦子再度停下。
“这就是老虎团的旧址了,看见山墙上那个大老虎头吗?这是他们的军魂。我年轻那会儿,亲眼见过部队刚来的时候,一万多个十八九岁的娃子,一头扎进了这鸟不拉屎的贺兰山。没房住,就在山坡挖窑洞;没水喝,就到处找泉眼;没菜吃,就自己开荒种地。那会儿,咱们这里有句话,叫‘三块石头支口锅,帐篷搭在山窝窝’,就是说他们呢。”
“不,帐篷只搭了一会,开始挖窑洞前,住的是地窝子。”冯长缨一直沉默着,这时才轻轻开口,好像怕惊动了这旷野中幽荡的英灵,“贺兰山的风啊,从西刮到东,黄沙滚滚一嘴泥,吃的饭里,一半都是沙子。看到窑洞对面的地坑吗?那些就是地窝子,你能想象整年住在不见光地洞的滋味吗?是他们坚持下来了,改造了这个地方。”
所有的豪言壮语,落到实际,那都是最残酷的生活。
冯小晴没法想象,如果她生活在当时,是个什么状态,只能佩服当年的共和国超人们。
马德福大爷点点头,掐灭了烟头,“是啊,守在这里二十年,好多兵就永远留在了这儿,后来部队裁军,都撤走了,就剩下这些个营房。”
“不过,他们的魂,还在这儿,就像那纪念碑上写的——贺兰雄鹰。”
冯长缨拍了拍冯小晴,示意她往北边的山林望,“那里原来是一片荒山,我们组织人手坚持不懈,植树造林,才有了现在的模样。”
只见北边的山上,葱葱茂茂,一座高大的纪念碑,“贺兰雄鹰”四个字依稀可见,它在早春的阳光下,静静矗立,凝望着北方,也注视着往来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