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楼梯处转出一个清瘦身影,李遥大笑:“说曹操曹操到,他来了。”
梨花定睛一看,这不是杨贞吗?其他人见他出来瞬间兴奋,坐着的跃跃欲试站起来,站着的想往前冲,都被侍卫拦回去。
宁国学问受天下推崇,李遥请杨贞来讲学,并放出风去本次讲学公开,无数人慕名而来,只为一睹那位百年难得一遇的才子的风采。
可惜众人不知李遥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才子与众人想象的不太一样。
杨贞今日换了一身青蓝色氅衣,头戴展脚蹼头,不似光彩熠熠的少年天才,倒像一只清冷的孤鹤,周围人怕喧嚣惊了他,竟然全都自觉噤声。
李遥十分热络地请杨贞入坐,向那木勒介绍:“这位便是宁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进士杨贞,说起来他还与王子有些渊源呢?”
“哦,杨贞?杨……”
“没错,就是您想的那位,在漠风住了五年的仁德皇后杨盈,他们是姑侄,杨家出人才呐。”
一个出国为质的皇后,一个偃旗息鼓的天才,任谁听了都得感叹,唯有李遥语气幸灾乐祸,话中的嘲讽之意快溢出来了。
见杨贞没作反应,他忽又语气哀婉:“仁德皇后在漠风这些年,不知遭了多少罪……唉,金枝玉叶的身子,能全须全尾回来已是祖宗保佑。”
他故意提高声音,好让下面众人听见,大家想到一个女子在异国他乡的虎狼窝里五年经历过什么,又是一阵唏嘘,心疼起仁德皇后。
梨花呸一声,心里唾骂:暗示女人身子不洁?她为保护百姓牺牲自己,结果这群人只关注她守没守住贞洁,该把他们打包送去漠风吃沙子才对。
杨贞也听出李遥的话外之意,他没有发作,神色淡淡咽下一口茶,捏茶杯的指节却泛白。
那木勒放下酒杯冷声道:“荣国公这是说我们苛待仁德皇后?她在我们漠风好好的,一回宁国反倒被刺杀……”
刺杀?
众人被这个消息震惊,本来知道杨盈回来的百姓就不多,现在听到她被刺杀,又惊又怒,喧嚣之声四起。
李遥本想刺激一下杨贞,没想到得意忘形惹那木勒不悦,抖出杨盈回京遇刺的事,给自己添麻烦,他郁闷地灌一口酒。
话题无法收场,杨贞站起身道:“今天是来讲学的,开始吧。”
杨贞站到栏杆前正对众人:“今日我想与诸位探讨一件事,身份与功绩孰轻孰重?”
众人目光聚焦杨贞,听他引经据典从孔孟讲到阳明,从礼义讲到身份功绩。梨花学问不深,只粗浅识得几个字,可晦涩难懂的词句从他口中像故事一样娓娓道来,梨花听得入神。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站在那儿就是一束光,让人挪不开眼,遗世独立这个词仿佛为他量身打造。这样一个人,谢舟为什么警告她远离呢?
思绪突然跑到谢舟身上,梨花甩甩脑袋把他赶走,再听已经讲到本朝。
杨贞道:“礼之真义,在于引人行正道、尽其责;身份之重,在于承载社稷之托、生民之望;行事之重,在于体现仁德之心、济世之功,如太祖出身寒微,一样打天下定乾坤。”
宁国建国之初战乱频发,太祖本是个云游僧人,不忍见苍生疾苦,弃经文执刀戟,建家国佑民生,他打下的基业到前朝才撑不住,再次发生战乱险些亡国,可见打江山的人不一定坐明堂,坐明堂的人也不一定能守江山,众人对杨贞的话深以为然。
梨花被他的道理折服,想到官与民的界限从来不是身份,而是身份所赋予的责任,只是百姓不懂得自身价值,一味拜服比自己高位的人,而高位者自认高贵,随意践踏百姓。
一些久远的记忆被唤醒,一些不能释怀的事终于释怀。
杨贞看一眼众人的反应接着道:“又如当朝李太后,宫女出身,却在乱局中扶持年幼的陛下登基,稳定国祚,其功绩足当太后。”
此话一出,刚才还气氛高涨的场中突然一片死寂。
杨贞怎么敢当众议论当朝太后?虽说李潇宫女出身不是秘密,但她手握大权以后不断抹除过去痕迹,没人再敢提,现在杨贞当众说出来,他不怕死吗。
李遥从椅子上弹起来,“你大胆!”姐姐最忌讳的就是别人提起她的出身,杨贞让她难堪是不想活了还是不想其他人活了。
杨贞慢慢转回头平静地望着他:“荣国公,我说的不对吗?”
李遥很想否认但却不能,他终于意识到杨贞长篇大论就是个圈套,为的是证明身份与功绩无关,他要否认了,岂不是说姐姐的功绩是假不配为太后?可让他认可杨贞的话,他又咽不下这口气,当着那木勒和这么多人的面,他只能捏碎酒杯泄愤。
他以为事情到此为止,由杨贞认可李潇太后身份的任务虽不圆满也算达成,便要去扯杨贞把他赶下去,谁料杨贞回身继续开口。
“仁德皇后杨盈,”他说到这儿哽咽一下,“为国为质,以女子弱势之躯保家卫国,她所受的苦都是荣誉,每一道伤痕都是功勋,如今回国应封太后。”
这下所有人都呼吸停滞,难以相信他们听到了什么,连那木勒一个外国人喝酒的手的僵住了:他什么意思?
杨贞没给众人反应的机会,大声道:“李潇、杨盈该同为太后!”他终于说出这句话,声音震得众人心颤。
李遥第一个回过神来,颤抖着手命令:“来人,把这个乱臣贼子给我拿下!”
士兵围上去抓捕杨贞,杨贞纵身一跃跳下楼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