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妄已完全听不懂沉云欢在说什么,他先前追杀林柏闯进主殿时被沉云欢赶走,虽说并未看见那妖怪的全貌,但从余光也瞥见那盘在柱子上的巨大蛇尾,足以得见那妖怪是如何庞大,这样盘踞地下深处不知多少年的东西,又怎么会认识沉云欢?
“你们快过来,这里有字!”迦萝的声音从另一头响起。她翻进来的位置正好是东侧,摸索了一阵后便在鼎上发现了金漆字,并大声道:“这是西域字!我认得上面写了什么!”
沉云欢并未意外,方才就已猜到这文字可能是西域字,所以才喊了一嗓子让迦萝进来,眼下见她认识这上面的字,便顺水推舟道:“那你说说,上面写了什么。”
迦萝开始阅读金漆字,越往下看眉头便皱得越紧,整个人的脸色变得十分古怪,像是不可置信,又充斥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哀色,最后失神地喃喃:“怎么会是这样……”
沉云欢见她神色不对,用手拍拍她的肩头,询问:“你怎么了?”
迦萝失魂落魄地看了她一眼,而后道:“传闻当初将异域神带回西域的人将自己的身体献祭之后,变成了异域神的在凡间的宿体,拥有庇护凡人的力量,但此前他有一个妻子,已怀胎十月,在他变为异域神之后的几日生产,诞下一个女婴。这女婴因身体里流淌着异域神的血,便也继承了一部分神明的力量,被当地的人奉为巫神。随着岁月的推移,信奉异域神的人越来越少,最后为避战乱躲进深山与世隔绝,但巫神却一代代传承下来,每一位巫神都会在二十岁时诞下孩子,若是男婴则需要继续生产,直到诞下传承神明血脉的女婴为止。巫神能够聆听神明之音,实现人们的愿望,但代价就是一旦力量使用过度,便会妖化,最终变作毫无神智的妖怪,是以巫神的命运就是在彻底妖化前诞下女婴,而后被村中人处决。”
“几十年前,年轻的巫神出了深山,来到西域游玩,与一桑氏男子结识,二人相知相爱,得知巫神代代受村民利用,桑氏男子便带着族人捣毁了那个邪肆的村落,将巫神少女带回家,娶为妻。”
故事到这里,似乎是个充满幸福美满的结局,然而迦萝却并未停止,接着往下讲。后来的故事,则与沉云欢在刚进入西域时所听到的桑虞两氏之仇有着密切的关联。
起初夫妻俩很是恩爱,形影不离,直到后来巫神诞下一子,桑氏原形毕露,取了巫神的脊骨,开始肆意使用巫神之力,使得巫神逐步异化,不得见人,只能锁在地窖之中日日榨取力量,助桑氏一族逐步壮大,成为西域名盛一时的圣家,而那节脊骨,也成了桑家至宝。
其后便是人人所知的虞家盗取桑家至宝之事,此举是由虞青崖和一桑氏男子共同策划,而那男子,则正是巫神当年诞下的孩子。先前伫立在瀚海中央地带的大殿之中,曾记录了虞青崖如何被骗得盗取桑家至宝的经过,而今看来那也并非完全欺骗,至少桑氏说那是他母亲的遗物,并非撒谎。
他得到母亲的脊骨后,为了救出母亲,便在桑家大开杀戒,最后找到了被关押十数年,早已折磨得非人非妖的巫神,将其带出后发现异化已经无法阻止,只能安置在这黄金殿之中。
如此一来,沉云欢便完全清楚了。
方才与她打得天昏地暗,但死前却恢复神智的人,则正是这故事里被欺骗后折磨十多年的巫神,而将她放置此处的,是险些让桑家灭口的桑氏罪人。
所以沉云欢那最后一刀,捅进的地方缺失了脊骨,因为那节骨头早就在许多年前就被人生生剔除,当作族中至宝榨取力量,也因此,成了她的命门。
沉云欢上前两步,站在金漆字旁边看了看,忽而发现在那些文字的边上,还有一行印记非常模糊的文字,像是随手刻上去的,布满灰尘之后只留下浅浅的细痕,不凑近了看还真看不见。
沉云欢抬手,将那一行字上的灰尘抹去,便看见熟悉的字体露了出来。
“青崖已死,往事恩怨皆一笔勾销。”
那是她母亲的字迹,与先前京地的庙宇、客栈的书上,还有瀚海殿中的墙壁上所留下的字迹一模一样。沉云欢看见这行字,便也确认她母亲在十多年前的确来过此地,但她并没有与守在此处的异化巫神展开打斗,并且在鼎中看见了这些文字。
沉云欢垂下眼帘,手指轻轻抚摸着这一行岁月经久的文字,仿佛想从其中的一笔一划触碰多年前的母亲,从而得知她当初来这里究竟遇见了什么,如何能安然无恙地从异化的巫神手底下逃脱。
她转身翻出了祭鼎,瞧见常心艮还守在祭台的下方等候,便几步来到她的面前,问道:“常姨,这所谓的黄金城里,根本就没有令人起死回生的秘法对不对?”
常心艮却不答,只是以目光在她身上缓缓移动着,梭巡片刻,她那双黝黑的眼睛里泛起汹涌的波涛,竟毫无征兆地滚落了泪水。
沉云欢登时大惊,微微睁大眼睛,说话都打起磕巴,“你、你怎么了?为何突然哭了?”
常心艮的眼泪尽数落在了面具之下,连擦拭都无法,只是轻轻摇头,依旧不言,轻轻地牵起了沉云欢的手,低头翻开来瞧。
沉云欢的身上遍布伤痕,尤其是左手掌中,那为了解封刀上的咒法所划出的伤口,深可见骨。即便现在有了灵力的滋养都初步止血,缓和了伤势,却依旧狰狞可怖。
沉云欢苦战一番,全然无伤是不可能的,顾妄等人见她精神还算好,翻来翻去时动作敏捷,便没当回事。而她自己,也早已习惯了战斗和受伤为伴,只要赢了,这些伤势对她来说都无所谓。
常心艮却以手指轻轻摩挲着她掌心的伤口,好半晌都没有说话,她的目光在沉云欢身上搜寻,找到遍布躯体的伤痕,目光里是沉甸甸的哀伤。
沉云欢见她这般,也有些无措,不知如何应对,只得硬声硬气道:“这些伤势无碍,我休养几日便好了。”
常心艮涩声道:“从前也是如此吗?”
沉云欢不知是不是该撒一些无伤大雅的小谎来安抚她,慢声道:“寻常情况下,我受伤的次数不算多,而且对方都比我伤得重,我从不会吃亏。”
不过沉云欢宽慰别人的言语也十分匮乏,说完这句后,便不知道在说什么了。不知是不是被常心艮那无形蔓延的悲伤所染,她也难得沉寂下来,任由常心艮拉着她,反反复复地瞧掌心的伤口。
常心艮站了许久,最终身子摇晃起来,往后踉跄了两步险些跌倒,沉云欢眼疾手快将她扶住,只觉得她身体很轻,几乎瘦成一把干骨头。
她将人扶到墙边一处干净的地方,说道:“先坐下来休息吧,我也养养伤,常姨不必过于担忧我,这些对我这种修道之人,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
常心艮拍了拍她的手背,道:“睡会儿吧,我看着你。”
沉云欢着实也累了,虽然嘴上说着无碍,但这一战是实打实的险些要了她的命,渡过凶险之劫后,她松懈下来,几乎瘫倒在地,连指头也不想动一下。
她想喊一声师岚野,让他到身边来,但思及常心艮在旁处,便打消了念头,席地而躺,靠在常心艮的身边闭上眼睛。
沉云欢每次习得新的一劫,都要经受酷刑,这是她当初选择以妖力重铸灵骨所带来的后果。妖力在体内炼化时,与神火之力爆发剧烈的冲突,在她的身体里狂乱地咆哮撕扯,两股强大的力量几乎撕碎她的经脉,即便是在深度昏迷之中,她仍会感知到这种痛苦,本能地将身体蜷缩起来。
常心艮看着身边蜷缩成一团的沉云欢,眼泪似决堤般滚落,面具也取了下来,只露着一张裹满黑色绸带的脸,不停地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沉云欢的皮肤发红,身体滚烫,显然在承受着巨大的痛楚,颈边的青筋都高高暴起,所有痛苦都溢于言表。而坐在旁边的常心艮却无能为力,她只能将手掌落在沉云欢的头上,感受着掌下传来的炙热高温。
殿中的其他人也注意到了沉云欢的状况,纷纷投来关切的目光。
虞暄的关心最是明显,几个快步赶到边上,“云欢怎么了?方才瞧着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变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