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岚野虽未发一言,视线却随着她的走近移动,听着她左一句右一句的控诉,无数歪理从那张红唇中冒出来,被她说成了极为大义凛然的话,三两句后,有错的人俨然成了他。
可是他方才听得分明,那是沉云欢心里传出来的话语,最贴合真实的内心:还是神明亦有私念,别有所图。
师岚野忽而一抬手,冰凉的手指轻轻点在沉云欢的唇上,继而她就闭上了嘴,再不能将那些歪理说出口,用以哄骗他。
沉云欢的动作也非常快,在他还没有将手收回的时候反手握上了他的手腕,皮肤没有任何温度,传来的凉意让沉云欢觉得握住了柔软光滑的绸缎。她握得很用力,即便是被禁言也没见半点惊慌,黝黑的眸子盯着他瞧,须臾后,漂亮的眼角轻弯,染上了轻轻浅浅的笑意。
她本有无尽的手段和力气闹腾,能与师岚野争辩上三日三夜,拒不承认自己对师岚野有负面怀疑,更不接受被他扣上“违背誓言”的帽子,只是她站在这样近的距离,仔仔细细地看着师岚野的眉眼,竟然从中看到了失落和落寞。
真新鲜,沉云欢见过太多太多这样的情绪,可任何人摆在面前都是过眼云烟,偏偏师岚野掩在眸中的落寞卡在这里,往她心口不断丢小石头。
师岚野的方方面面都有些违和,从前沉云欢想不明白是为何,现在知道了他的身份才明白,他很明显在学习凡人,起居作息,行为习惯。然而凡人为何会这样做,这些秩序和规矩又从何而来,他并不深究,或者说并不在乎。
因此沉云欢看着他浑身孤寂的样子,决定不再费口舌与他争辩,也没必要再给他解释自己不过是与万千凡人一样“趋利为己,三思后行”。
沉云欢在心中道:“你要罚我,那就罚吧。”
师岚野倏尔抬眸,朝她看了一眼。沉云欢就此确认,在这个领域之中,师岚野果然能够直接听见她心里的语言。
沉云欢用很是诚实的眼神对着他,又道:“这是最后一次,下次再也不会了。”
师岚野的眉眼稍有舒展,大约是被这句话抚顺了毛,整个人的气质也从方才的沉冷阴郁之中缓过劲来,化作消融的霜雪,无端柔和。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一挥,红木桌椅便出现在面前,桌上则端端正正地摆放着文房四宝。
“沉姑娘当是重诺之人。”他道。
沉云欢听着这声生分疏离的“沉姑娘”,就知他还没消气,便松开他的手,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到桌边坐下。随后她提起笔,洋洋洒洒地在纸上写下了详尽版“绝对信任”的新誓言,并且在其中半真半假地忏悔了自己偷偷用咒文潜入魂魄领域的错误行为,文字里既有对规矩的认可,又有哄骗人专用的“甜言蜜语”,写了整整两张纸,密密麻麻的字,简直是让沉云欢绞尽脑汁,费尽心机。
随后她落下自己的名字,甚至还往上按了个手印,这才算完成了背誓的惩罚。
纸张被风吹起来,往空中飘了一圈,落在了师岚野的手上。他低着头,静静地读着上面的内容,银白的长发轻轻飘舞。沉云欢支着下巴,目光随着面前的发丝轻晃,看得她心痒痒,就抬起手抓住了一缕,将发尾握在手中。
沉云欢没有那么蠢笨,她早就料到这咒文催动之后,会被师岚野所发现,毕竟他不是凡人。因此她本来的目的也不是想通过这些记忆去探寻师岚野的过去。
她正闲散地把玩师岚野的发尾,忽而见他将纸一折,淡声道:“出去吧。”
下一刻,沉云欢眼前一花,魂魄在瞬间归位,晕晕乎乎地摔在床榻上。与此同时,师岚野睁开了双眼,坐起身看了她一下,随后抬手,沉默地将自己被解开的衣襟给合上。
沉云欢歪在床上适应了一下,很快就闻到空中有一种奇特的味道,并不明显,说不上是香味还是臭味,吸一口整个脑袋都迷糊起来,眼皮子重达千斤。
这很显然是迷药,沉云欢赶忙掐起诀法将自己护住,打通了神识的清明,驱散那些迷药带来的作用,定睛一看,整个房中烟雾缭绕,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什么缥缈幻境。
沉云欢咋舌,心道这黑心的老板娘,到底是下了多大的剂量啊?
她一早就知道这是个黑店。今日刚进门的时候,那老板娘的眼睛一下子就黏在了师岚野的莲花金冠之上,尽管只是一眨眼的停留,但那片刻间泄露的贪念还是让沉云欢看了个清清楚楚。
但她并不在意,她只是想要个歇脚地,来此地的人也多半不是善类,这老板娘若是对旁人下手,她也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不知道,只是主意打到她头上来,那可真是找错了人。
屋内屋外一片漆黑,不见半点光亮,整个客栈陷入死寂。往常这迷药只要放进去后数十个数,就能肆无忌惮地破门而入了,但思及沉云欢名声在外,依兰不敢掉以轻心,将迷药放进去半刻钟后,才谨慎地探出脑袋。
房中仍没有半点声音,这迷药的原料非同一般,其中有一样来自瀚海深处的妖邪,任何在无意识之中吸入迷药的人都会被放倒,从未失过手。依兰对此还是有信心的,料想沉云欢现在已经晕死得昏天黑地,不省人事,便含了块解药在嘴里,推门而入。
依兰点亮了灯,下意识往床榻上看了一眼,就见床上的两人正并肩而睡,一动不动好似死了一样。她啧啧摇头,装模作样地叹了句“世风日下”,而后往桌上摸去。
两人的行李干干净净,桌上就只横着一把刀和一块白色的玉牌。那刀依兰在白日里已经见过,刀鞘算得上好东西,但刀柄才更是珍稀,分明是木头材质,却蕴含着金色的纹理,不含任何杂质,也不知取自多少年的树身,只可惜尺寸不大,仅有个一掌半掌的长度,且已经打成刀柄,拆下来必定会破坏一部分。
她尝试拔了拔刀,没能拔出来,便对这墨刀失去了兴趣,随手撂在了一边,摸起边上的玉牌。这玉牌材质上乘,里头还蕴含着灵力,也算是不凡之物,当个小菜打打牙祭也不错,被她贪心地揣在了怀里。
“有眼无珠啊。”死寂环境之中,忽而有一道声音贴着依兰的耳朵响起,带着无奈的叹息:“刀才是好东西,你留着块破玉干什么?”
依兰浑身一震,冷汗瞬间覆了满身,下意识抬眼往床榻看,却见方才进门时还躺着两人的床榻竟悄无声息间空了。她心中大惊,绷紧了身体,开客栈几十年,害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也没被当下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尖叫。
她缓缓转头,就看见沉云欢嘴边挑着一抹不冷不热的笑容,白日里看着极为漂亮貌美的脸,眼下却可怕如妖邪。依兰急促地呼吸着,竭力压下恐惧泛滥的内心,让自己保持镇定,脑子翻江倒海地转起来,要找个理由应对。
却见沉云欢往前一伸手,捞起了桌上的刀,“噌”的一声拔出鞘,墨刀在幽幽火光下泛着锋利的寒芒。
沉云欢云淡风轻地望着刀刃,语气悠闲:“你问过这把刀的名字,现在可还记得是什么?”
依兰听得此言,已知任何理由都糊弄不过了,登时暴起,从双袖中甩出两把细长的刀,一刀从上往下往沉云欢脑门劈,一刀自南向北横向她的脖颈,出刀凌厉凶猛,势必一招取人性命。
沉云欢对手无数,这样的招数在她眼里只能算最下等,抬手以刀鞘挡住了头上落下的一刀后,她身体稍稍往后一仰躲过第二刀,同时一抬脚,结结实实给了依兰一个窝心脚。
六十多岁的年迈老人整个飞了出去,撞在墙上滚落在地,喷出老大一口血,登时束手认降。她只觉得胸腔的两排骨头全给这一脚踢断了,单是呼吸都痛得恨不能立马死去,再没有任何反抗的胆量。
沉云欢缓步走过去,鞋底踩上她半个手掌,已经出鞘的刀刃落在她的后脖子处:“阎王点卯,点到你的头上了,慢走——”
“等等!”依兰感觉那森寒的刀刃已经触及她的脖子了,急忙喊了一声,叫停了阎王落下的刀,咽下满口的血勉力道:“你饶我一命,我可以给你告知你一些秘密,能帮助你安全走出瀚海……”
沉云欢道:“可是我已经找到带路的人。”